76、两个人的马帮沿寸轨铁路前行着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够看见由周亦然和丽莎组成的两个人的马帮队伍。我们尽可能地猜测着周亦然的意图：第一，周亦然将自由地与丽莎生活一段时间，骑马沿他设想中的寸轨铁路旅行（尽管寸轨铁路只是一种图案，但却已经从图纸中脱颖而出了）是一种不断绵延出去的道路，在这段路程之中，他既可以孕育寸轨铁路的激情，又可以与心爱的女人在一起；第二，除了铁路之外，在二十世纪初叶的红河流域，依然有马帮代替步履和运输，当然也有了人力车，还有法国人用火车载来的自行车等等交通工具。骑马旅行也许是周亦然内心浪漫中的一种响往，他由此将这种梦幻带给了丽莎，没有想到的是丽莎那么喜悦地接受了它。第三，尽管滇越铁路已经开始了群山峻岭中的道路幻境，然而，周亦然依然沉浸在世世代代的马帮往事之中，并想重温这种时光。总之，无论周亦然带着什么样的意图，他与法国女人丽莎的马帮之旅，在那个上午开始出发了。他骑着一匹白马，丽莎骑一匹枣红马，沿着蒙自城外的小路开始了他们的长旅。在周亦然内心世界里，寸轨铁路是铺开的一幅图像，这些曾被他和父亲使用步履丈量过的距离现在已经在视野之中铺开，毋庸质疑是法国人修建滇越铁路的现实给周亦然和他的父辈们带来了关于铁路的想象力。
铁路依赖的是什么？当然是铺开并绵延出去的铁轨。只有依赖于茫茫无涯距离中的铁轨才可以从初始站（火车的初始站始终是一个梦境，也可以说初始站是用梦境铺开的。）人类的所有梦境都环绕着身体的血液而出发，所以，梦境就是那些血液深处畅流的旋律，这样说来，我们就很清楚了，铁轨是校仿人身体中的血液畅流图而构筑的一种超越凡人距离的形式。所以，铁路所依赖的梦境源于人身体中的血型图案。周亦然携带着丽莎骑马穿越着寸轨铁路图案中的沟壑，这是大地以上的沟壑，当然也是人内心生活中存在的沟壑。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周亦然很长时间期待的一种生活状态。他和一个来自异域国家的女人，此时此刻走在大地上行走着，我们永远不得不承认一种现实和真理：行走无论是百年以前，千年以前，还是百年以后都是人类之心和身体所需要的，只有在行走中你不断地战胜着内心的厌倦和气馁，那怕是荒凉的视野像野草一样飘忽而来，也会让你不断地朝前走。人类所有朝前走的图像中充满了战争，所有战争都在朝前走，战争会带来死亡和血腥。朝前走的图案中还有历史的会晤，当你前去会见你在世间最亲爱的人时，朝前走的旋律是喜悦的，而当你朝前走是为了告别身后的恶梦时，朝前走的旋律是惊恐不安的。
寸轨铁路也是人类朝前走的符号之一。周亦然没有将那份图纸铺开在丽莎面前，同他的父亲们一样，他的内心已经装满了那份图纸，周亦然从情爱的意义上将另一个女人带到以寸轨铁路的图像中，只说明在这个时间段中，寸轨铁路的幽秘漫轨同爱情的神秘莫测一样已经植入他心中。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无论是寸轨铁路还是法国女人丽莎都体现出了周亦然浪漫主义的一种理想图境和胸怀。
他们有时策马飞奔，但这样的时刻很少，出现这样的时刻，那通常是面对一片起伏的丘陵，那些并不令人惊悚的山冈曲线是柔美的，它们铺开了舒缓的乐章，仿佛想等着他们策马扬蹄时的旋律加入这些乐章，于是，在野菊花、鸢尾花相继盛开的丘陵山冈，他们相视一笑，会加快速度，有时候，他们会让两匹马休息一会儿，马儿吹吸着山冈上的溪水时，也是他们躺在草地上眺望着蓝天白云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也会有风儿将火车遥远的呼啸声带到他们耳际，他们的手伸过去，彼此拉在一起，仿佛拉起了一种轨道，既会触电，也会创造美妙的寂静。
或许，这就是周亦然所响往的一种生活常态。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看到了除了大锡梦，滇越铁路之外的一种人间风景：他们无忧无虑地享受着云南红河流域的地理，那是哀牢山脉的一片山冈，那是红河水的旋律奔放流径的山冈之下：他们拥抱着又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77、关于铁路的唇枪舌战和温柔呢喃
寸轨是一种抵御外来入侵者进一步的掠夺大锡之梦而产生的轨道，崇山峻岭是它们穿越的地理长卷。当周亦然将丽莎从那些梦境中盛开的野花和流水中拉到已经全部铺开的寸轨铁路段上时，两匹马就伫立于寸轨之外。现在，丽莎看到了除了滇越铁路之外的轨道，虽然父亲是铁路工程师，她依然感到好奇，如此纤巧的铁路就铺开在山野之间，她惊叹地伸出双手触摸着那些轨道，周亦然说：“这也是你父亲所设计的轨道之一，你父亲就在这些轨道之上……”丽莎的双眼仿佛在探索着什么：“为什么要修如此窄小的铁轨？”，“因为法国人来了……”，“你是在指责我们的到来吗？”，“不，丽莎，我是在说那些掠夺者们……”，“周亦然，不是所有的法国人都想探索你们的大锡……”，“我知道，比如你父亲、母亲、还有你……”，“那么，除我们之外，法国人都是你们所抵抗的敌人吗？”，“丽莎，为什么这样对我说话？”，“周亦然，法国人修筑了滇越铁路，难道没有给你们带来益处吗？”两个人在转瞬之间，似乎已经蜕变了情爱关系，因为铁路而展开的话题充满了火药味，周亦然站在寸轨铁路上低声说道：“丽莎，你当然不知道，法国人开劈铁路的意图是什么？你当然也不知道，法国人在修筑铁路， 死了多少劳工？你还不知道法国人通过这铁路带走了我们多少大锡……掠夺就是通过铁路而来的……” “那么，我也是通过铁路而来的？请告诉我，我到底想掠夺你们的什么？难道我跟你周亦然在一起就是为了掠夺你们的大锡之梦而来的吗？告诉你，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大锡是什么？大锡从何而来？”，“你想知道吗？你想看见大锡吗？你如果想？”，“你不会以为我是想进一步地掠夺你们的大锡吧？”，“好了，我真的想让你去看看我们的大锡，从这里到个旧已经很近了，丽莎，当我第一次见你站在铁路上时，我就知道，你不是为掠夺而来的……”，“那么，我是为什么而来到了中国，来到了你们的碧色寨？”周亦然走近了丽莎，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低声说道：“你是为我而来的，你一定是为我而来的，这是命中的命，这是神的安排……”丽莎的双眼开始潮湿，两个人似乎突然之间在已经改变的语调中再一次地回到了爱情的世界，丽莎将头依偎在周亦然怀抱，一群候鸟恰好在此刻欢鸣着，在翅翼的喜悦中从他们头顶展翅而去。周亦然说：“我想让你了解我，了解我的身体，同时也了解我们的梦想，所以，我现在就带你去看我们的大锡！”丽莎点点头，他们牵着马沿着寸轨铁路上的斑斓，那是下午五点钟以后的阳光，他们向前走去，这是属于个旧的地理，寸轨铁路会将他们带往个旧。
78、碧色寨与个旧的神秘关系
碧色寨与个旧的神秘关系，除了依附于伟大地理中动荡起伏所造化的山川和距离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寸轨铁路所缔结的神秘关系：如果没铁路，碧色寨永远只是一座几十户人家居住的壁蛋之巢，类似碧色寨的跳虱，跳来跳去都始终无法跳出碧色寨的门户，因为寸轨，碧色寨与个旧牵起了手，1921年寸轨个旧——碧色寨所建立了轨道，1925年是碧色寨的轨道创造奇迹的时刻。历史中的那一年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寸轨碧色寨车站透轨至米轨碧色寨车站，迎候着它们的另一种状景，开始办理货物换装，即相互促成的亲密关系，使其各自的货物改变方向，寻找到它们的目的地。从那一刻开始，碧色寨与个旧的神秘关系越来越隆重，个旧锡，即个旧的灵魂之宝藏沿寸轨铁路进入了碧色寨。
神秘关系中潜藏着个旧的地理，个旧大锡造梦者改变了历史的旋律，那些旋律由此激荡起了寸轨铁路的乐章，从此延伸出去的个旧，历史以看见虹练、琥珀、明珠、菩提般的心境，也同时不断地看见了大锡，个旧人的大锡。也同时以展望未来的那种尊贵和骄傲，出现在世界的面前。从个旧的每一个角度俯瞰个旧城，整个世界如同翻滚着金色的大锡，如同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敞开了它的大门，在这样的时刻，大锡传袭人周亦然带着法国女人丽莎来到了个旧城。
79、当周亦然带着法国女人出现在个旧城时
被个旧人所认知的周亦然带着法国女人出现在个旧城时，意味着什么？首先是喧哗，周亦然是一种身份，个旧有身份的人都认识周亦然，周亦然带着年轻漂亮的法国女人一出现在个旧城，喧哗声就开始在有身份者之间掀起了波涛。喧哗者们似乎看见了一个不寻常的关系，这关系同时也是一种不寻常的背叛，在二十世纪初叶的个旧，法国人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就像滇越铁路伸延出来的掠夺权一样敏感，除此之外，因为周亦然带来的是一个有姿色的女人，这种喧哗就更热烈了。当周亦然带着丽莎出现在个旧城中时，这座山冈上的城堡仿佛都敞开了门帘，他们在观摩一场戏剧，剧中的男女主人公开始出场：周亦然坦然地带着丽莎沿着个旧城的台阶而上，他显然已经忘却了凡俗者们的律法，爱情或者超越爱情的热烈的勇气会让周亦然不顾一切地抛弃律法和传统。他深情地表现出了剧中男主角的那种关怀和喜悦，有时候会伸出手去将丽莎从台阶下拉上台阶，那个下雨的时候，他在附近买了一把油布雨伞撑开，他撑着绘着中国山水画的油布雨伞，靠近了丽莎，而丽莎也乐于沉醉于其中的感觉，乖巧伶珑地走在他身边。这样一幕戏剧在山地城堡的个旧城公开地上演，观摩者们必然会爆发掌声和绕舌音，掌声包含着观众们各种各样的心态，那些惊讶的、震撼的，或者难以置信的。所有这一切在后来都会变成绕舌声。总之绕舌是必须的，因为周亦然带着法国女人已经开始上演个旧城最暧昧的舞台戏剧。绕舌者的力量是强大的，然而，在短时期内还没有被周亦然听见，因为爱情的旋律比绕舌声的音律更壮美而笼罩了他。当他带着丽莎走完了个旧城以后，他带着丽莎来到了锡矿。此刻他们似乎离开了个旧城的公众语言，因为锡矿不在喧嚣的个旧城内。他想将心爱的女人带到他的大锡梦的现实中去，只因为丽莎告诉过他，她还从未见到过大锡吗？大锡必然在城外，从个旧城堡中朝城外走去的周亦然和丽莎，此时此刻贴得更密切。仿佛那些锡贴着大地，锡贴着大地最为坚硬而柔软的腹部，从而诞生了它的故事以及被人类所发现的品质，人类后来赋予了大锡以财富之梦，这都是一种密切的关系。当这种密切的关系进入我百年以后的视野之中时，我的心智中不断地反复地梦见了他们的关系，在那个细雨蒙蒙的春天，我感受到了他们指尖碰到的颤栗，以及被这颤栗所倾诉的喜悦和美妙。
转眼又是春天，转眼又到了梨花一样白的春天，石榴树花冠一样红的春天——墨迹弥布的那幅图像中，转眼我又看见了他们沉浸在碧色寨的爱情以及碧色寨之外的缠绵空间；转眼又是春天，当百年以后的我为碧色寨复述着语言时，那些壁虱在叙述中跳来跳去，那些入梦人、造梦者——进入了我的语词。
80、以炽热光焰散发出传奇的大锡就在眼前
以炽热光焰散发出传奇的大锡就在眼前：它在万山覆盖的地脉以下，它盘桓在天上的彩云之间，也同样根植在神秘的石岩之间，大锡是闪烁的一阵光亮，离我们如此之近。那年的春天，周亦然携带着对大锡饱含猜测之美和猜测之意念的丽莎带到了锡王国，那是探矿场地，当他们抵达时，雨突然停了，有一道彩虹挂在天际，那是采矿场，他们看见了进塃碉的矿工躬着身，还有冲塃现场；那是冶炼场，从《汉书·地理志》中就已有记载的个旧冶炼炉今天已变成文物。冶炼在丽莎面前展现为锅炉，即冶炼炉，它是神秘的，丽莎弯腰观看着柴火的色泽，在她认为冶炼炉仿佛就是织就烟花的天堂，它是天堂吗？在丽莎认为，由炼炉的出口、通风口、烟囱道及支砌炉子的土坯、炼渣等形成了造就了大锡的天堂之门。之后，以炽热光焰散发出传奇的大锡就在眼前：它们那沉甸甸的金色和银色似乎并不以一种财富的力量投入她的眼帘，而是以一种诗性的力量集中了大锡的传锡和神秘的禀性，进入了法国女人丽莎的心灵世界，锡的王国现在生动而现实，她在天际的一抹彩炼下，抬头环顾四野，也看着周亦然的眼睛，就这样，她溶进去了，因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男人，将她带到了大锡王国，那是炉炼口，她站着，火焰向她飘来，炉火冶炼出了大锡之梦，她站着，奇异的炉火，熏烤着她，仿佛也在时光中历炼着她的心智和履历书。
81、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履历书
履历，即个人符号的史迹。它的存在关系到一个人的出生开始以后的痕迹。当我们把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植入幽暗的滇越铁路时，这场景并不奇怪，曾经有那么一些日子，当火车到来时，碧色寨的孩子们总是跑到铁轨上去游戏，那些孩子——那些出自碧色寨跳虱似的小世界的孩子，碧色寨就是他们成长的摇篮。那是夏天，孩子们裸着屁股，这是常有的现状，在三十二度左右的气温中，孩子们不仅仅裸着屁股，同时也裸着上身，他们习惯了赤裸着身体晒太阳，在暴雨中穿越山坡和村庄。在孩子们的年龄，穿衣服是多余的，也可以这样说，在二十世纪初叶，碧色寨的古老织布机无法编织出孩子们春夏秋冬的衣服，所以，整个夏季，孩子们总是赤裸着小身体，当孩子赤裸着身体在火车消失以后，将铁轨作为摇篮的中心时，他们沿着铁轨奔跑着，或者坐在铁轨上啃着包谷、土豆、剥着葵花籽然后抛进嘴角，这幅图像既是充满着苦涩的，同时也是纯净的，当你看见孩子们赤裸中潜进滇越铁路的铁迹中时，旋律是那样美好，那样舒缓，那种被排箫所演奏的旋律，适合表达出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快乐。这就是履历之一，它们出现在了铁轨延续的时间中，此刻，我感到心灵受到了召唤，因为孩子们正在铁轨中奔跑，孩子们奔跑着，这就是履历中的一种图像。之后，我看到了书中的人物履历书，它们被今天的我所看见，并复说着，履历，既充满了形而上学的美妙，也充满了形而下的真实。每个人的履历书上，从神学上讲都是来自秘密符号的宣言书。在这里，履历书，又是书中人物们用生命和生命中的时间接近熔炉的书，那一座座造锡之炼炉，它的形状和存在揭示出了锡的履历，在某个时刻，大锡就那样出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