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周亦然的凡俗生活之一
周亦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在个旧的老宅院中，住着她的母亲，妻子和一对儿女，是父亲催促他回家，父亲说：“亦然，你好久没回家了吧！淑珍也会寂寞吧！去看看他们吧！”于是，他就回家来了，他满脸的苍茫，自从离开碧色寨以后，苍茫就已经开始升起在胸中和脸上，这苍茫并不是铁路给他带来的，而是法国少女给他带来的难以割舍的思念和苍茫。他乘着铁路，乘着茫茫无际的难以理喻的苍茫奔到父亲面前，这一生，他从出生以后就面对着父亲，父亲永远像神一样笼罩他的禀性。当父亲让他回家时，他就回家了，轿子将他抬到了个旧郊外一座老宅院落时已经是暮色垂临的时分了。他走进了被果木所环绕的老家，小时候，他在这里生活了短暂的时间以后就跟着母亲到了矿山。那些年代久远的石榴树、李子树、枇杷树却伸展着它们的肢体语言，在这个季节以绿荫架起了空中花园。儿子首先发现了他，然后是女儿发现了他，一对儿女喜悦地奔向前来。然后是母亲也来了，妻子淑珍也来了，她们正要吃晚饭，满屋的食物香味扑鼻而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嗅到这味道了，母亲是一个身体硬朗的女人，她走上前研究着儿子的眼神，多少年来，她就是这样，拥有她的根据地，早年与她的儿子丈夫在一起，现在则与她的儿媳孙儿们在一起。淑珍呢，她是一个古典的美人儿，然而在她的古典中却深藏着她的隐忍和贤惠，她和周亦然的母亲在一起，守望着男人们出门的道路，她们大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守望，所以，看见丈夫回家来了，她自然喜悦，然而那喜悦并不外露。周亦然的目光一直在避开淑珍的目光，在之前，在他的世界里，除了父亲的矿山，除了父亲一辈人想建造的寸轨铁路，他似乎从没有这样深刻地念想过别的事，别的人。他来到了她们中间，作为儿子，也作为丈夫，他现在需要把一切不该想的念想都摒弃在外，孩子们，簇拥过来了，奔向了他的膝头，这样一种凡俗生活是他所响往的吗？这样一种凡俗生活会让周亦然感受到天伦之乐吗？
夜里，他又躺在了妻子的枕头边，像任何一个往常，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前去面对他的妻子。在未遇上法国少女之前，这样的头靠近头的躺下去，会让他们获得黑夜所带来的肉体的快乐，那些所有夫妻间该发生的肉体生活，都会一段一段的发生，合符情理和常态。那样的肉体生活，虽然缺乏激情，却是一种必然的生活。而现在，当他在黑暗中躺下去，似乎是一种犯罪，有一种罪衍开始滋生在他肉体之中，他的身心怎么也无法与妻子开始接触。淑珍的身体翻转过来，靠近他，她的裸体刚被香草沐浴过，带着一种淡雅的香味。
她抓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而他呢？在黑暗中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少女，那个来自法兰西的少女，那个周身散发出幻梦和少女性激素的少女，那个让他由此背叛一切的少女。淑珍吹灭了灯光，她已经习惯在黑暗中与他发生肉体关系，从新婚之夜开始，她就已经不习惯油灯后的光亮，她在光亮中会不自然，会惊悸，那个从法兰西国土上来的少女，则需要灯光。在少女和他发生的情爱关系中一定要有灯光弥漫，这是两个完全迥异的女人，带着她们不同的故事和背景来到他的身体下面。
她在黑暗中又一次躺在了他身体下面，他感到一种苦涩，他的身体是那样忧伤那样萎靡不堪，她不断地用手激活他身体的器官，他的本能开始被激活起来了，然而，却是那么短暂。事后，他躺下去，短暂而无快感，这就是他和妻子发生的性生活。
他侧过身，面对着窗扉，而她则紧贴着他的背脊，他们都是完整的裸体。他面朝窗户，他的念想又在黑暗中升起，然而，两种哀伤的旋律此刻也同时撞击着他的肉体和心灵生活，在这种旋律中，一条铁轨又在梦的深处被展开去。
55、筹集寸轨铁路资金的父亲们和其它
周亦然的父亲们开始忙碌，他们正在筹集寸轨铁路资金在这个世界奔走着，从广州到昆明，又从昆明到蒙自。现在，资金筹集通过铁路股份有限公司开始发行股票。那是一个从苍茫天际中发明的集资方式。没有资金，寸轨铁路永远就悬于高空，周亦然来了，他去了一趟碧色寨，请来了保罗·曼帝，他去碧色寨第一想见到丽莎，然而丽莎已去了蒙自，这是他未曾料到的，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未见到丽莎了。当然，他见到了丽莎的父亲。他早就知道丽莎的父亲就是当年修筑滇越铁路的工程师之一。当他见到保罗·曼帝时，昔日的铁路工程师在干什么，他在艾米莉诊所上面拥有了一间暗房，装洗黑白照片。他正坐在暗房中，独自欣赏着化学药水中不断呈现清楚的铁路沿线的照片，那些照片中铁路只是一种辽阔的背景而已，照片上出现了牲畜，牧羊人，出现了马帮，出现了碧蓝的山野；出现了峡谷和兀鹫所攀掠的山岗，出现了江河和铁路沿线的村寨。在一个还没有诞生彩色胶卷的时代，铁路工程师用黑白照片记录了二十世纪初叶他所经历的一个世界。周亦然站在他面前，用英文系述着他的愿望，保罗·曼帝显然很激动，他有些不敢相信中国民营铁路的计划已经早就孕育，走出暗房以后的保罗·曼帝就这样跟随着周亦然来到了另一条即将创造的铁路沿线。
对寸轨铁路的想象中充满了一种温柔的旋律，这是保罗·曼帝在滇越铁路线上未曾感受到的。从那一刻开始，他似乎又遗忘了那些悲伤的哀歌，遗忘了人字桥的八百人生命铺就的桥梁之悲歌。新的激情开始孕育出了新的铁路规划。
56、周亦然在蒙自法国使馆再一次邂逅丽莎
邂逅，是不期而遇的一种奇境，只有在不期而遇时，颤栗中两个人的目光会相遇在一起，在法国大使馆，周亦然遇上了丽莎。那个上午，橘色漫溢的蒙自城像往常一样，热闹中隐藏着一种忧伤。忧伤自始自终是铁路的主旋律，无论它跨越多少时间，这忧伤的旋律永不变化，周亦然到法国使馆办事时刚上楼梯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那是一双从黑色平底鞋下发出的脚步声，他站住了，回过头去，这脚步声只让肯定了一种声音，它是从丽莎脚下发出来的，丽莎喜欢穿黑色平底皮鞋，那是一种古典的法式皮鞋，穿着白色绒长袜，这种鞋声永远不会从记忆中消失，永远不会消失！丽莎刚刚进入大使馆的一楼，当他回过头去时见到了丽莎。刹那间，他的身体仿佛触到了电流，丽莎抬起头看见了他，“周亦然……”丽莎走上前来，走到了楼梯上部，前来与他相遇。两个人站在一高一低的楼梯上：站在高处的周亦然，身体仿佛被电流所击痛了，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思念和苦涩，此刻的邂逅使他见到丽莎的惊喜变得那样的忧伤；站在低处的丽莎仰头看着周亦然，她的眼框中盈动着晶莹的泪水，那泪水无法克制，终于从眼框中溢出，然而，她却笑了，尽管腮帮上挂满了泪水却微笑着说道：“我们怎么会在此相遇？为什么？”“今晚可以一块吃晚饭吗？”，“怎么，你可以留下来吗？”，“当然，晚上六点整，我去哥胪士酒楼的西餐厅等你”，“不，我想吃中国菜，我刚刚喜欢上了中国餐馆”，“好吧！晚六点整，我在使馆门口等你，我带你去蒙自的中国餐馆。”
邂逅是必然的，只要法国少女生活在中国云南，无论她在哪里，都会与这个中国男人相遇。尽管这种相遇从甜蜜中渗透出涩味，它却是两个人生命中所渴望的现实。周亦然只要一见到这个从法兰西漂泊而来的少女，就会转眼忘记一切，包括忘记父亲那神一般笼罩的目光。而少女呢？邂逅会给少女带来什么？那一天，大使馆没什么文件材料让她处理，所以，她凝视着法式打字机幽暗的键盘，她用英文敲击出了这样的符号：“他又来了，我的神来了，他与我在楼梯上相遇的那一刻，是我进入十八岁以后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从碧色寨来到蒙自以后最幸福的一刻……”
57、在南湖边的中国餐馆里
丽莎坐在中国餐馆时告诉周亦然：“我父亲当年从中国云南回到巴黎时，给我们带去了许多双中国筷子。父亲从那一天开始就教我们使用中国筷子，在未到达中国时，使用筷子是那样乏味而笨拙，我们每个人都不把筷子当作一回事，只有父亲每天都在使用中国筷子，有一次，为了调动我们学习使用中国筷子的热情，父亲试图给我们做中国菜，可他失败了，将每一道菜都烧糊了……那时候，只有父亲孤单地一人使用着筷子。中国筷子离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的遥远……即使来到碧色寨，我仍然在抗拒着中国菜的诱惑。尽管如此，筷子来了，筷子总要进入我们的生活，进入我个人的生活，筷子就这样来了，犹如美味神秘的中国菜一样进入了我们的味蕾，用筷子品尝中国菜的幸福时光已经来了……”这一时刻，丽莎的英文倾诉仿佛如诗如画的诗歌……“我发现你变了许多……”，“是吗？”，“首先，是你的声音变了，我刚认识你时，你不是这样说话的……”丽莎笑了，也许是因为，她迷恋上了个人写作，所以，她发出的语音自然也就变了，现在他们开始面对中国餐馆，这是一座庭院式的中国餐馆，他们选择了坐在楼阁，这里比较安静，窗外就是南湖，有那么一阵子，丽莎站起来，面对着窗外的南湖，她的心情就像南湖，充满了波动的漪涟。此刻，周亦然也站了起来，同她一样观赏着南湖，很快，中国菜上桌了，穿着蒙自二十世纪初叶服装的侍者们，大都是男士，他们手托木制的四方形木匣子，里面就是用建水古陶器皿盛满的——对于丽莎是美味的谗人的神秘莫测的中国菜，准确地说是蒙自地方菜，一只酒壶是褐色的，里面有当地人喝的包谷酒，丽莎伸出手晃动着那壶白酒说道：“我能喝这酒吗？”，“当然，这是纯粹的包谷酒……你能喝的！”侍者给他们上了酒，周亦然凝视着丽莎说道：“好长时间了，一直想与你喝这样的酒……”他们的目光久久地相互溶在一起，两人举杯畅饮时，弗朗西斯来了，牵着一个少女的手，弗朗西斯突然站在了他们餐桌前，周亦然站起来，邀请他们一块用餐，弗朗西斯问丽莎：“这是你认识的中国男友吗？”丽莎点点头，弗朗西斯也将自己认识的中国女孩介绍给了他们。然后，他们就告辞了，他们已在阁楼的另一边订下了晚餐，丽莎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说道：“那个中国女孩很美……”，“你也很美……”，“是吗？那么你会娶我吗？按照你们中国人的方式……”周亦然避开了丽莎充满爱情的目光，将眼神投向窗外的南湖，他的目光充满了迷惘，丽莎伸出手抓住了周亦然放在白色桌布上的手追问道：“怎么？你害怕了？你不想是因为你并不想娶我，你并没有爱上我，对不对？”，“不，不是这样的，丽莎……”他压低声音说道：“我早就已经爱上你了……”丽莎松驰了神经，低声说道：“好了，我听到这话已经很满足了，不过，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娶我的！”她端起杯子，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畅饮着，在这一刻，她似乎忘记了一切，那一杯又一杯白酒很快就被她独立地承担了。周亦然坐在一边，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力量改变这一切，他内心的迷惘是那样的汹涌，他低声说道：“丽莎，已经没有酒了，不允许你再喝了！”他边说边让侍者别再上酒，丽莎笑了，她的酒意已经开始上升，她对侍者说：“请你给我们再上一壶酒……”侍者点点头，很快又上了一壶酒，周亦然将那壶酒提到自己面前，沉默无语地给自己斟着，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他们似乎是在睹气，仿佛在较劲，看谁喝得最多，弗朗西斯端着酒杯过来了，右手牵着那个蒙自女孩，来到他们面前，弗朗西斯看上去同样喝了许多酒，他的脸仿佛上了妆，他说了声干杯，几个人就开始碰杯，弗朗西斯又为自己要了一杯酒，并且也为周亦然要了一杯酒，然后说道：“看得出来，你与丽莎不是一般的关系，我曾想让丽莎与我浪迹天涯，但她拒绝了我的邀请，我现在明白了，丽莎拒绝我，是因为她拥有了自己的中国男友，很高兴认识你！我也拥有了我的中国女孩，她叫采桑子……一个很好听的中国名字，她刚从蒙自中学毕业，我很想让她陪我去印度……印度对我来说就像中国一样神秘，噢但愿我们都能美梦成真！”
58、从挂着中国红灯笼的风雅走出来
他们几乎是同时离开中国餐馆的，这座风雅馆，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充满了中国式的风雅，整座庭院都挂满了中国红灯笼，夜色上升以后，红灯笼即显示出了中国隐语中的朦胧，那是水墨画铺展开去以后能渗透的朦胧，在朦胧中也弥漫出哀婉。醉意弥漫着走出风雅馆的男男女女，他们中有外国男人女人，也有中国男人和女人。周亦然依然保持着风度，并且有意识地与丽莎保留着距离，丽莎感觉到了这一切，走上前用醉意询问道：“怎么，不想挽我的手臂吗？在昆明你可是挽着我手臂的呀？”，“昆明是昆明，蒙自是蒙自……”丽莎似懂非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蒙自又怎么样了？在蒙自难道就不可以挽着我的手散步了吗？”，“不，不能这样的，丽莎，你知道……”，“我不知道你们中国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好了，我要回使馆去了！”丽莎突然间显得有些清醒也有些高傲，周亦然突然不顾一切地走上前低声说道：“不允许你回使馆区，我已经在酒楼订好了房间……”，“什么，房间……订好房间干什么？你以为我想跟你睡觉吗？”丽莎似乎被周亦然刚才的态度所激怒了，她从未这样傲慢过，转过身就消失在夜色深处了，弗朗西斯牵着蒙自少女采桑子的手醉熏熏地走到周亦然面前，弗朗西斯说道：“怎么，你让丽莎不高兴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将采桑子拉到了胸前：“桑子，我不会让你不高兴的……”他一边说一边亲了一下采桑子的脸颊。空气中似乎飘忽着一股浓烈的旋律，弗郎西斯搂着采桑子离开了，周亦然似乎变成了塑像，他的脚一直无法移动，从丽莎转身消失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心就仿佛粘住了。他眼敛中翻滚着忧郁，那是黑的，或深黑的蒙自夜色中的沉郁，它滚动在手心，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是怎么了，为什么约束住了自己的心灵，自己明明想挽着丽莎的手臂，为什么将双臂垂直向下，这是为什么？难道是蒙自笼罩住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