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寸轨铁路是一条什么样的梦想之路
与米轨铁路迥异的是寸轨铁路的尺寸。这座以6寸轨距,隧道18座,桥梁40座所铺开的铁路,喻为小火车通运的铁路。为什么这样的铁路会铺开在造梦书的尽头呢?造梦是一个历史创造者的开篇序言,如果缺少这篇序言的拂动,那么,梦的羽毛怎样翅动起来呢?从很早很早以前,关于滇越铁路也同样是一本造梦之书。它取源于双轨,这是人类铺开在历史尽头的最坚硬而永恒的道路,然而,当它属于梦的茫畴时,也会滋生柔软。我们知道,大凡梦都是柔软的。梦境中催开的是花蕊,所以,花蕊之柔软难以言喻。对于一条绵远出去了百年的铁路的梦想,曾经使我心怀忧伤,直到我踏上前往碧色寨的第二次个人旅行,那是另一个暮色笼罩的时刻,我独自一人在静静地走近碧色寨。只有当人体感到孤单和寂寞,人生最大的梦境才会越过轨道。当我第二次通过碧色寨时,已经体会到了米轨和寸轨相互穿越时的速度,那种速度永远不快不慢,这就是碧色寨承接两条铁轨接壤时的速度。我站在铁轨之外,就是在那个晚上,我感受到百年以前那些迹梦中的幽灵们又回来了。
那些从百年前迹梦中回到碧色寨的人并没有看见我。而我却看见了他们的前世,我之所以看见他们的前世或许是因为在前世的百年前,我也许是碧色寨火车站的一个守望者,在百年之前,我置身在碧色寨,到底在守望什么呢?百年以前,我已经沿着这条铁路寻找依据,那就是守望着来自这灵魂通道的旋律和词语。而此刻,在百年以后,当碧色寨已经变得沉寂和荒凉以后,因为轮回再一次地将我载到了碧色寨面前。
这本书的所有主题都在推波逐流中将一幅图像推在读者的你面前:即百年前的所有亡灵者重又回到碧色寨。那些载入碧色寨遗梦深处的人或事重又扇动着他们的翅翼,以飞翔或沉迷于铁轨的梦幻主义为基地,开始了在碧色寨的舞台上出演每个人的戏剧。火车只是这里的背景,然而,正是依托于火车作为轰鸣声,序幕拉开以后,演出生死之谜的人们将重又复活在舞台。
寸轨铁路也回来了,它以6寸的尺径跨越碧色寨,个旧、鸡街、石屏等地其中碧色寨经鸡街至个旧长达73公里,由鸡街建水至石屏长104公里。
42、碧色遗梦基于什么样的时间轮回
所有的遗梦都是过去时的一个再版。现在,我们再一次将遗梦伸展在碧色寨深处。毋庸质疑,碧色寨里面充满了复杂矛盾,艰难如谜的时间之絮,它在百年以前为什么创造了铁路、国籍、酒楼、香槟色的夜晚,物流中心的仓库,名单、邮局。在碧色寨的天空中,风中翻滚着云彩——其中云彩以蔚蓝占据了天空,纯粹的蔚蓝是主色。这蔚蓝使其碧色寨的铁路通向两极——即出境的越南,还有云南省会城市昆明。百年前,出入于碧色寨的人们,把他们的梦牵在铁路两端,也同时将他们的心灵,指南针,地图、名单都交给了碧色寨的档案之中,碧色寨管理着他们的生活,20世纪初叶以后,碧色寨是云南工业文明不断聚会处——它召集了欧州各国的人定期地出入此地址,也同时让整个云南的迹梦手册上涌满了碧色的波浪。在碧色寨今天的荒凉深处中兀现出了一种纹理,它类似人掌心的命运符号,它是无形的,是天地间的隐秘颤栗,并且铭刻于碧色寨的背景中,即使过去一千年,它仍然在承述着一段碧色遗梦。
43、周亦然通过铁路看到了什么远景
作为大锡之梦者的传承人之一的周亦然,通过铁路看到了什么远景,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奉父亲之命,以个人的方式体验了整个滇越铁路。当他从始发站的滇池边出发时,内心无法驾驭父亲给予他的梦幻,作为一个年仅三十岁就穿越黑暗之隧道的锡梦者,当他到达境外的滇越铁路的终点站时,他看到了法国殖民地的领地,在那里,大锡是云南出境外的最显赫的物质,他看到了因为大锡之梦所带来的一幕幕战乱和斗争。他回到故乡个旧,因为大锡而造梦的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正在构筑寸轨铁路,此境的畅通会让大锡寻找到民族工业文明所带来的繁荣,为此,他又回到了锡矿。在之前,他几乎常常生活在锡矿,在锡矿中,他开始独立地寻找锡的探险生涯,他曾一次又一次地寻找矿体,他生命中无数次地与地层断裂带相遇,那些倾斜、褶皱处呈现出的矿物质隐身处,耗尽了父亲毕生的生命热情,现在依然在继续耗尽着周亦然的生命活力。从探矿到采矿,其生命的历程难以尽数。而冶炼造就了大锡的品质,只有通过冶炼,大锡才具有成形体的过程。当他具体地掌握了新的冶炼术回来时,个旧大锡正在接受新一轮的笼罩。他将暂时放开冶炼,因为大锡正在维护着自己的历史和尊容,因为铁路来了,掠夺也随之进来,尽管他知道冶炼中有炉水出口、通风口、烟囱道及专砌炉子的土坯、炼渣等,但他还需要考察滇越铁路,因为路是大锡必经之路,类似炉腔——因为抵达了它的神秘之道,锡蜕变出诱人的色彩,完成了锡的冶炼。此刻,周亦然已在父亲这辈人的造梦中看到寸轨铁路的原形符号,寸轨基于一种最简单的真理:它的出现将使大锡满怀深情地重归诸神的要道,这径道虽窄小,却是国人自己开创的密径,它的尺寸学带着它那纵横不绝的姿态周游着世界的理想,将去到更遥远的地方。
44、法国少女看见一对鸟儿栖于铁轨并从风中飞过
对于法国少女丽莎来说,自从周亦然离开以后,碧色寨就开始分裂成了两个世界。首先,这种分裂感充满了忧伤的激情,它足可以让她插上翅膀。她曾在碧色寨以外的铁轨上,看见一对候鸟从空中俯冲而下,到了铁轨上,它们一前一后沿铁轨而行,那种平和安宁的境界令她响往和感动。然而,候鸟飞远了,它们拍翅飞行,一前一后,平凡而自由的享受着生命的喜悦,而她翅翼的始点却始终在碧色寨。自从周亦然离开以后,她惊讶地发现世界变了,母亲的诊所开业以后,母亲忙碌不休。每每她经过母亲诊所,就会嗅到来苏的味道,而那个年仅十二岁的男孩——竟然成为了母亲的帮手。而她的青春似乎被荒芜着,再加上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周亦然的音讯了,她感到手足无措,直到托尼骑着自行车回来的那一天,她才感受到了一种活力,托尼骑着自行车沿着铁轨外的小路回到了碧色寨。托尼的归来,无疑给丽莎带来了更多的碧色寨以外的世界,托尼给丽莎描述着蒙自的南湖、过桥米线、法国驻蒙使馆、少女张翠花……托尼的世界似乎如此地开阔,它吸引了丽莎,当托尼决定重回蒙自时,丽莎上了托尼的自行车,她坐在后座位——在那样的一个年代,除了火车之外,自行车无疑是最时尚、摩登的交通工具了。那一天上午,当托尼脚蹬自行车出现在碧色寨时,依然有一群从村寨中奔涌出的男孩女孩,追逐着自行车,托尼使劲地蹬着自行车,面颊上仿佛燃烧着火炬,丽莎坐在后面给托尼鼓劲:“托尼,快一些,他们快追上来了,快追上来了……”在二十世纪初叶的碧色寨火车站延伸出来的这幅图像,新颖而刺激着那些从小就没有使用过任何交通工具的村寨孩子们,他们同样也使出了浑身的劲在追赶着自行车,而在孩子们背后,山羊们也追上来了,黑呼呼的猪也追上来了,候鸟们也追上来了。直到托尼的自行车出了铁轨,拐上了蒙自城的乡村小路,那群孩子的身影才消失了。托尼看上去累了,于是,丽莎替换了托尼,她现在明白了,托尼为什么可以在蒙自愉快而安心地住下去,因为托尼拥有他自己的世界,自行车也是托尼生活中的一部分。她蹬着自行车时仿佛又在呼啸而来的风中看见了那一对相依相随的候鸟,于是,她的脚蹬得更快了。在很多时候,人类不得不承认,那些飞禽走兽们的生活习俗远远地超过了人类的习俗,它们可以飞,可以穿越原始森林,它们栖居着大地上最美丽的地方,而人类呢?人类住在哪里,人类制造了自行车,火车——他们又能怎么样?
不管怎么样,那天的一幅图像是美丽的,法国少女和她的弟弟脚蹬自行车,追逐着一对候鸟。准确地说,先是一群碧色寨孩子们在追逐着他们,后来,孩子们撤离了山羊和猪以及候鸟们也撤离了。他们又开始追逐另一群在天上自由飞舞的候鸟们,就这样成群结队的候鸟将他们带到了蒙自。托尼站在蒙自城外倚依着他的法式自行车骄傲地指着前方的城说道:“姐姐,那就是蒙自……”,“嘿,好大的城堡呀!”所有欧州人都是将城比喻为一城堡,这是欧州人惯用的隐喻之一。
何谓隐喻,人类用什么发明隐喻。事实上,隐喻这个词源学符号来自诗歌,也就是只有诗人在编造诗歌的句子时发明了隐喻。在诗人那里,隐喻是建立在许多世界的神秘韵律中的。每一个隐喻都为诗人的内心设置出了一座城宇,就像法国少女刚刚看见的城堡,它是一座城堡,即又可以隐秘地藏于世间,只有走近它的人会看见它的真实:即凡俗者看见的真实。法国少女将蒙自说成是一座城堡,她既是凡俗者之一,又在复述着诗人般的喜悦:因为离城堡已经很近了。
45、如果说蒙自对于法国人来说是一座城堡
如果说蒙自对于法国人来说是一座城堡的话,那么,历史就将追忆十九世纪法国人入侵并占领支那领国的现实。法国人每到支那不同的地域就在那里修建法式建筑。所以,即使百年以后,那些古老的建筑们仍在叙述着法国人的殖民地支那,尽管岁月已逝,建筑却是最为坚硬的佐证,十九世纪末期到二十世纪初叶,也是法国人在蒙自、碧色寨、蛮耗码头修建城堡的时间,正是因为这些古老城堡,使法国人来了,并安居此地。我们知道,人只要寻找到房屋,就会栖居于此,一群候鸟一旦在屋檐、树巢建立或筑起了栖居之巢,就会安心而满足地住下去,一群猛兽可以在较长时间中生活在它们的领地之上,并在它们的领地繁衍幼兽,这是因为猛兽和候鸟一样都习惯于建立于自己生活的领地,并长久萦绕,它们在萦绕圆圈时仿佛在舞蹈。只有当入侵者来了,它们才会在被迫中离开。在云南的森林中活跃着飞禽、猛兽,它们各有各的领地。白蚁也有自己的领地,白蚁们坚持在一座山冈上驻足,它们对于领地是忠诚的。为了领地的坚固性,它们会利用小小的瓜子深入到大地的最深处,白蚁是掘地的勇猛者,你无法想象它们一生到底用多少时间在掘地,它们扩充了自己的王国,建创了法国人所修的城堡,如果你偶尔发现一座白蚁王国,你会惊讶于它们用什么在造城堡,因为在城堡白蚁什么都不缺少,既有现实的宫殿,也有长廊、窗扉,还有闲池……总之,万灵们都在造城,只有在建造城堡时,万灵之心才会栖居于此。法国人来了,所以城堡林立的蒙自城堡交替着两种文化,两种建筑。
当法国少女走近蒙自城以后,她会惊讶地再一次发现:如此众多的欧州人除了生活在碧色寨,也生活在蒙自。世界并不存在着寂寞,在飘忽着蒙自土语的符号后面,也在飘忽着法语、希腊语、日语……所以,少女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蒙自城对托尼再一次说道:“果然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啊,我已经看到法国使馆了。”就在这时,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是在用法语唤她的名字,当她回过头时,她看见了高中时的同学弗郎西斯,她惊喜地仰着看着头高大英俊的弗朗西期:“怎么,你也到蒙自来了?”弗朗西斯告诉她,因为父亲驻蒙自使馆,所以,他也来到了蒙自。
46、人字桥,当一群兀鹫朝着深渊飞扑而下时
铁路工程师的身体现在已经来到人字桥上,火车未进入这里以前,它显得异常地平静。很难寻找到死亡的任何证据,很简单,因为死亡足可以用翅膀将人载入地狱和天堂,一些人去了地狱,另一些人去了天堂。当保罗·曼帝置身在人字桥上时,兀鹫仍在天空盘旋,他叫了一声,就像当初。那是一个暴风骤雨浇铸峡谷的时刻,也正是大量的筑路劳工置于悬崖的时刻,他们在没有任何一根桥柱的情况下,开始架起空中揽绳,这些沉重的揽绳从何处来。历史必须重现这样的一刻,那些钢梁所有的机械配件必须从越南海防进入蛮耗码头,再从码头进入八岔河以上的峡谷两岸。当时,漫漫长旅中的马帮驮运队伍将所有人字桥造桥的钢梁、铁轨驮到了崖下,法国铁路档案中曾有这样的记载:当两根长355米、直径18毫米,总重5090千克的铁链呈现在崖底时,面临着怎样逆行崖顶,因为在崖顶才是建造桥梁之地。于是,200多名劳工排成长队,拖拉着巨大的铁链,这样的一幅漫卷必须铭刻于滇越铁路之上,那些沉重的钢铁被送到了崖顶,而那些劳工中的人命若弓弦,突然一下就会夭折,在这幅画卷中,许多人掉下去了,修筑人字桥,意味着生命面临着留在崖顶还是掉到深渊中两种现实。那一天,正好是一个暴风骤雨的时刻,许多劳工因为身体嘘的一下就掉下去了。当一群兀鹫朝着深渊飞扑而下时,就意味着劳工的身体将在深渊成为兀鹫们瓜分的美食。
现在,兀鹫依旧盘旋在峡谷以上,兀鹫的盘旋是永恒的。你不可能因为人字桥被兀鹫驱逐到世界的另一座峡谷。修建人字桥时,兀鹫来得比任何时刻都密切。它们密切地关注着来来往往的劳工,一旦劳工从崖顶掉下了深渊,它们就以勇猛的力量飞扑而下。简言之,兀鹫能闻到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它们乐于瓜分那些肉体的器官,吞吃腐肉使兀鹫们获得身体的健康和快乐。此刻,铁路工程师来到了人字桥,他的镜头中已经拍下了那群兀鹫的飞翔。突然,火车来了,他站在一侧,火车来了,又呼啸过去了。铁路工程师拍摄下了经过人字桥的火车,他仰起头来,当初他们修筑铁路时这些深渊以及无穷的距离从未使他们气馁。这也是法国拓展殖民领地和文化的坚韧态度。那些从崖顶落到深渊中的人因为太多了,所以,犹如风中的音律呼啸而去,人字桥依然需要用新的生命添补上,如果你在百年以后前去面对人字桥,你所经历的只是深渊奇境。所有死亡名单都是一个数字而已,即使是当年铁路工程师也只能使用照像机,因为时空已蜕变。伟大的时间,无所不在的时间不会在任何悲恸者喜悦者面前多保留一分一秒。伟大的时间造就了人类的眼泪,同时也造就了人类的文明。人字桥充满着人类泪腺的苦涩,也制造了世界的奇境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