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当碧色寨,从汉语的母体中跳出来时
在碧色寨的演变之前,我们会看见“壁蛋”,那些从虱子巢穴衍生出来的小村寨。碧色寨是后来从汉语母体中再次衍生而来的。当一座跳虱似的村寨面对世界时,人们称它为碧色寨。碧色寨一定感动过许多人,因为碧色充满了从母体到汉语的隐喻学。碧色首先是一种来自心灵的颜色,当我们进入1910年火车进入碧色寨以后的所有色彩时,它已经充满了全世界的隐喻。一个小世界的隐喻是博大而深远的,一个人是一个小世界,碧色寨是一个小世界,我们今天回到碧色寨,就是要回到碧色遗梦深处去,仿佛艾米莉敞开的诊所大门,她和福生穿着白大挂,因为艾米莉,碧色寨拥有了白大挂的颜色;因为铁路,碧色寨拥有了黝黑的轨道;因为哥胪士酒楼、亚细亚水火油公司、大通公司……碧色寨拥有了来来往往的遗梦。当碧色寨一旦跳出了“壁蛋”之后,它的世界染上了碧色,这是火车的轰鸣所带来的碧色,这是众语交织出传奇的碧色——所以,一旦你进入碧色寨,你就是一个带着遗梦的人,进入了世界的碧色寨。世界的碧色寨意味着什么呢?镜头哗然拉开又合拢,我们会尽可能地看到从二十世纪初叶揭开了滇越铁路史迹的舞台上,上演的所有戏剧都无法离开火车。这些由铁铸造的轨道,又由机器碰叠的大型玩具,就是碧色寨坚硬的导具之一。当你看见碧色寨时,你自然已经卷进了铁路的旅途之中去。十九世纪法国人将视线和足迹侵入到碧色寨以外的印支那领域,在那里,支那是一个派谴出无数语词的体系,因为法国人演绎出了支那,所以,就意味着法国人看见了中国。十九世纪末期的法国人通过边境贸易看见了中国人的面孔,这让法国人产生了无限的想象力,法国人在十九世纪充满了侵略者的勇气,他们的足迹开始将中国的邻国包围,将它们蜕变成法国殖民地。何谓殖民地,就是将法国人的思想、文化渗透了这块土地,这种入侵显得温情脉脉,实际上是在用温情脉脉颠覆这个地区的古老信仰和文化,从而掌握和管理这个地区的精神和经济的领域。法国人试图将中国云南红河流域蜕变为法殖民地,开辟道路是他们入侵占领这个地区的第一步,法领事馆来了,蒙自开关了……碧色寨从“壁蛋”的处境中跳了出来,它不再是跳虱似的小王国,它开始被法国人看见时,似乎就已经看到了这个寨子跳虱般的热闹景象。
37、法国少女丽莎重回碧色寨的时间已到
床上的时间永远是有限的,这是一个永恒的真理。当周亦然和法国少女丽莎从床上一次又一次醒来时,他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世界。现实在哪里,推开窗扉,是翠湖,昆明人从几个世纪以前就已经将翠湖当作天堂。所以,翠湖是一幅迷人天堂的图像。丽莎每每起床都会站在窗扉前,帘纱随同风扬起来,不断地掠过她那裸体,那裸体像水仙,也像玫瑰。这时候,周亦然也会从床上下来,穿上衣服,系好领带后站在她身边,丽莎转过身来,凝视着周亦然问道:“我知道,你让我回碧色寨的时间已到,是这样的吗?”,“是的……因为……”,“我知道,即使你在我身边你依然心系你的故乡个旧……个旧产大锡……我听父亲讲过大锡的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个旧?”周亦然转过身去,移开了丽莎的视线,垂下头,掏出怀表说道:“到时间了,我们去火车站吧!我要亲自将你送回碧色寨。”丽莎不再说什么,她的眼框中盈动着泪花,她忍住了,借助于眼框的力量,没让泪水外溢。她开始穿衣裙,周亦然从怀里掏出雪茄,再从怀里掏出洋火柴,少女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为什么喜欢抽法国人制造的雪茄呢,噢,这是火车带来的吗?”他不作声,沉默中吸了一口雪茄,再将烟圈喷到屋顶之上。少女已经穿戴完毕,她的脸上飘着一种阴郁,那顶浅咖啡色的小圆帽戴在了她头顶,她这几天都是小辫子,两根金色小辫子垂在肩上,这时候,他刚好已经吸完了那根雪茄烟,他的眼神比以往要恍惚一些,她走在前,挽住他的手臂说:“我可以这样吗?”,“在昆明可以……”他的话显然没有说完,语词中隐藏着未尽之言,她敏感地意识到了问道:“在碧色寨不可以吗?在个旧不可以吗?”他肯定地说道:“不可以!”她那双晶莹而忧郁的少女眼帘垂下去,随即又扬起来低声问道:“为什么?”他不解释,仿佛在这样一刻,所有解释都有瓦解他们关系的力量,所以,他依然保持着沉默。而她呢?似乎也不想再问,从她开始随同父母漂泊到中国云南碧色寨时,她似乎就使用内心研究这个世界,因为她的生活主题是迷惘的,所以,她有无穷无尽的时间研究这个她所置身其中的世界的问题,因为世界的问题也是她圈入其中的问题。
在法国少女十七岁以后的生活中,所有世界的问题也是她圈入其中的问题,起初,她的世界只是在尽情地围绕着铁轨、水塔、酒楼展开。周亦然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周亦然,这种邂逅将她移植出碧色寨铺展开去的轨道,在黑夜茫茫深处,她依偎着一个中国男人的怀抱,就像依偎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她将随同铁路而去的生活是什么?现在的她再次挽住这个中国男人的手臂,压低下来的浅色咖啡色圆帽遮住了少女晶亮美丽的前额……他们上了人力拉车,然后就到了北站,很显然,北站是这座城市惟一的火车站,也是这座城市的这一座火车站的标志,从滇池边袭来的风是凉的,使她穿着丝袜的小腿颤栗了一下,随即他们上了火车。
火车将经过南下的地理图像,此刻,她坐在窗口,整个视线投入窗外。这是滇越铁路南下图像中奔涌而来的呈贡、王家营、水塘、阳宗海,凤鸣村、可保村、宜良。她突然眼前一亮,周亦然告诉她说,那就是珠江源,在法语里,珠江源是晶莹的。她低语着这个地名中涌过的晶莹之词,那些涌动的泉水是多么的清澈,这是从她身边流畅而过的一种旋律吗?珠江源形成了南盘江,江水并不宽阔,却使她的少女身体雀跃着,之后,火车沿南盘江穿越而下,那些座落在南盘江边的羊街、狗街、滴水、徐象渡、禄丰、糯租、西洱、山河口、盘溪、热水塘、西址邑、拉里黑、巡检司、小龙潭等站名扑面而来。这些奇异的站台每次停留都会使少女倾身向前,这些中国云南地理图像中的世界对于她来说是多么新奇的事啊。她不时地倾看着风光,山水、村庄、南盘江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显示出磅礴的形态和风格,当她倾听到那些江流撞击岩石的声音时,心底的旋律是那样壮美,有时候,碧绿的江水就在窗外,倾诉着那些缠绵的情怀……然而,高耸的悬崖绝壁会突然间改变窗外的图像,当那些相互缠绕不休的巨大藤蔓倒挂于天际之间时,法国少女的心突然惊喜的狂跳不已,她想将整个身体跃出窗外,她似乎看到了伟大的江河和山峦的灵韵。与此同时,她还看到从危崖上跳到江岸的猿猴,那一只只散落并集聚于青山绿水间的精灵们,使它们获得了世间的惊叹和快乐,她将手伸出窗外,试图告别着,向精灵们的猿猴们告别,向匆匆而逝的风景告别。
38、碧色寨的告别者
一场细雨浇灌着碧色寨的空气和铁轨。告别就在这样的细雨中展开了。刚刚逝去的一夜是在火车上度过的,而此刻是黎明,他们下了火车,绵绵细雨在之前已经下了几个小时,潮湿的碧色寨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显得惆怅万分,火车站有撑着黑色洋伞的欧州人,有撑着油布纸伞的中国人,两个世界在这细雨蒙蒙中不断地显现,变化着。法国少女丽莎和一个中国男人站在月台上告别,他们顶着细雨,法国少女扬起头来,她似乎想在这细雨朦胧中获得一个热吻,然而,周亦然克制着想吻少女的冲动,在这顷刻间,另一辆列车又进站,这意味着他就要离开碧色寨了,两个人的身体轻拥了片刻就松开了,仿佛被巨大的三面钟的报时声所催促着,时间是什么?他们的身体松开了。那些撑着洋伞的外国人,以及撑着油布雨伞的中国人开始上车下车,他们是碧色寨的配角演员,也是滇越铁路的旋律之一。周亦然上了火车时,丽莎依然站在月台上,当火车呼啸过去时,法国少女丽莎依然站在月台上,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多,还是泪水多,两种晶莹混杂在一起,使少女的面孔类似一部水墨画卷铺开了,那是中国的水墨所泼开的乌云和汪洋,尽头处是令人无法全部看见的世界。无法全部看见,正是中国水墨画的魔力。此刻,少女亦如此,她无法看见到车的终端。随之轰鸣而去的火车让她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39、周亦然肩负着什么使命?他将到哪里去?
周亦然似乎又一次地听到父亲的召唤,尤其是在这些细雨中,那种召唤之声更加强烈。当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窗外看见法国少女站在月台上的影子时,他的胸中交织着两种召唤:前一种召唤像是从他的骨血中散发出来的,那种血的热度使他的两胁疼痛无比,仿佛他又一次地用整个身体压住少女丽莎的身体,而她在他身体下颤栗着。他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再也无法剥离开对法国少女的念想。这是爱情吗?还是什么?总之,在之前,他无论跟任何女人都没有产生过爱情的关系。当他们在月台上松开手臂时,他的两胁间的疼痛就已经开始了。从此以后,这种疼痛将潜伏于身体,并跟随着他的身体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游移出去。后一种召唤来自父亲?父亲是谁?当然是他生命中的亲人,也是笼罩他整个世界的生命主宰者,总之,从他出生以后,父亲就像神一样管理着他的人生和外在的世界,现在,父亲的召唤声到达了火车厢中,随同他的身体晃动不息,此刻,他将到哪里去?人一出生以后,风声中就充满了这样的疑问?你从哪里来?你将到哪里去?每个人都从母亲的子宫中来,母亲的子宫是每个人出生之前的巨大谜宫,出生以后,人在寻找着每一个谜宫,所以,前世和今世以及下世都在紧追不舍地面临着一个问题:你从哪里来?你将到哪里去?周亦然又上了火车,这是使命吗?火车将他带到另一个地方,所以,他务必在月台上与法国少女告别,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告别。总而言之,我们出生以后先是告别母亲的子宫,然后再告别许多现场,这些由时间构成的背景,就是我们必须出发的地方。那些坐在火车厢中周身晃动的人又要到哪里去?欧州人、中国人挟裹其中,在各种气味和语言中,他们又到哪里去?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也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因为我们永远置身其中,永远被云雾弥漫所罩住。
40、那个像神一样笼罩周亦然的父亲在哪里?
神是什么?何谓神?那个像神一样笼罩周亦然的父亲,他是谁?他现在又在哪里?现在,这是二十世纪初叶的夏日,炎然无比的个旧城中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就是周亦然的父亲。他身穿长衫,中国最显型的二十世纪初叶的装束,使他看不出任何神韵。然而,就是这个人,他的神韵深藏在身体里,就是这个人,让周亦然一出生以后就看见了大锡。母亲背着他来到了矿山,父亲就在矿山,所以,母亲带着他来了。那是童年,他们就住在矿房中,那是用土坯草篷所盖起的简陋矿房。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父亲的声音和影子也开始像神咒一样笼罩他。母亲牵着他的手每每经过父亲的视线时,父亲总是慈爱地将他拉过去,拉到胸前,指着眼前的矿山说道:“儿子,这些矿山就是你的摇篮,你长大以后,这些大锡会进入你的睡梦,纠缠你一生……”母亲在旁嘀咕道:“亦文听不懂你说什么,别老是梦啊梦啊……”梦是父亲作为神的形象赐予周亦然的一种理想主义精神。父亲是一个做梦的人,也是一个践梦者。有一次,因为游戏,他追赶一只蝴蝶,追到了矿工们挖锡的洞口,于是,他就走进去了,那是周亦然头一次朝着一座漆黑的锡洞走进去,走进去……迎着少许的油灯光,他似乎并不害怕,那一年,他才六岁,他似乎对那座黑呼呼的洞充满了好奇,道路越来越潮湿,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顺从于这声音继续往前走,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在那座弯曲在大山胸膛中的隧洞里,他迎候着父亲的声音而去,他看见了大锡,他看见了父亲,当父亲猛然看见他时,惊讶地将他拉到怀前说道:“儿子,你不害怕吗?告诉父亲,你进洞时什么也不害怕吗?”他摇摇头,他确实什么也不害怕,父亲将他揽紧说道:“儿子,你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跟着你爷爷进了山洞,却什么也不害怕,你天生就是造大锡梦之者……”父亲的声音尽管在他的年龄,倾听起来是那样遥远,然而,通过这遥远所逼近他幼小灵魂的声音,是闪烁的锡之梦,正是这梦的色泽,使父亲像神一样可以笼罩他的生命。
现在,那个像神一样笼罩周亦然的父亲在哪里呢?这是被个旧的地理书所掠开的世界,周亦然的父亲周葵出现在锡都,它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城堡,如果世上存在着城堡的话,我们可以这样推论,世界上的每一座城堡都是依赖于这个地区所奇异的地理和地质面貌所构造的。个旧的城堡就耸立于个旧大锡的地质面貌中,从西汉年代开始,个旧城堡是从个旧地质中升起的一朵又一朵蘑菇形状的建筑,居住在里面的先人们,利用火熔解了山脉,从而发现了金色和银色浑然交织一体的古锡……之后,随同朝代的变换,个旧地质城堡中的建筑结构过去不断地悦变,它们利用石头、石灰、熔岩和土坯构成一座座城堡的城中央,即个旧锡都之乡。经过了一轮轮的演变,现在的个旧城堡的结构利用瓦作为拱顶,利用坚厚的石地基铺开作为通向天地的触须,那些拱顶以上是繁星和日月,而在地基的触须以下是通往大锡的韵律,只要你进入个旧城堡,似乎都会嗅到大锡的味道。
现在,那个像神一样笼罩他的父亲在哪里呢?周葵已是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他的梦幻是从漆黑的洞穴中开始,就像周亦然一样,步着父亲的履痕,他们就这样一轮又一轮的开始了造锡。除了造锡梦之外,这些年,周葵开始钻研滇越铁路之后的另一条铁路:从寸轨铁路上梦书中尽可以领略到这条铁路的寸寸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