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筑路史舞台上演出的几种常见的死亡
其一:当劳工站在危崖上时,风呼啸而来,人面对风呼啸而来时,身体的脆弱是可以想象的,因为风携带着整个哀牢山脉的造风运动而来。风的魔力之强大可以将岩石送到崖顶。面对这一切,人是什么呢?人通常意义上只不过是用血肉铸造的最柔软的肉身而已。所以,被风啸所推入深渊的劳工其命运就像法国监工使用皮鞭抽打肉身时,所坠入深渊一样,充满了嘘嘘一声,就那样嘘的一声,世界的又一例死亡垂临,那个站在危崖上的人消失了,再也看不到几分钟前,几秒钟前他们的容貌和塑像般的身体形象。
其二,面对二十世纪初叶的炸药,人的身体怎么办?炸药来了。法国人运来了炸药,人类创造炸药使其复杂局面可以迅速地瓦解。很显然,炸药的制造者们创造了轰隆的巨响,创造了人类文明所需要的夷平洞穴、山岩、房屋的武器。因而,法国人来了,炸药也会随之而来。在使用炸药之地,必然遍布着劳工。二十世纪初叶的炸药其先进性也会遭到水的侵蚀,时间的推残,当它们到达正筑路中的山脉危崖时,有时候会失效,这时候,火虽然点燃了,炸药却没有爆炸,劳工们蜂拥而上,悲剧发生了,劳工们经常这样死于炸药的爆炸之中,他们血肉模糊的身体已经无法辨认到底是谁?此类死亡,在整个铁路铺开中,无以计数,那些碎尸通常就被埋在铁轨之下。
其三,面对瘴疠肆虐又有多少人可以活下来?首先瘴疠是什么?万物制造了纯净的空气,鲜美的果浆,同时,万物也会滋生毒气、毒水、毒地、毒叶、毒浆,毒是整个瘴疠的元素,在燥热的热带河谷,瘴疠飘忽不定,以无所不在的力量入侵着劳工的身体,如果一旦遇上瘴疠,身体中的灵魂似乎就会被掏空,人之身体会迅速地瓦解,瘴疠者,瓦解了身体的灵魂,瓦解了身体的机能,瓦解了身体的器官,瓦解了身体流畅的血液,死亡随之袭来,患瘴疠者,大都呈现出惊厥、昏迷、失语,之后死神来了并看到他们,使他们的肢体快速地瘫痪后死亡。
其四:疾病,这是滇越铁路上普遍的现象,由于恶劣的自然条件,劳工们几十个人蜗居在大棚内,夜晚,地带和恶浊的空气混淆一起,如果患上传染病,很容易相互传染。这时候面对缺医少药,只有靠天命来撑下来,尽管如此,天命到底有多硬?死亡还是飘来了,死神前来认领那些病弱者,面对死神,许多人被牵着手走了。他们顺着修筑铁轨的尺寸学;顺着恶浊的劳工喘出的气息顺着一颗又一颗铆钉,前去另外一个地方。转眼之间,阳界和阴界就划清了界线。
31、碧色寨通过火车所显示的物流世界
碧色寨是斑斓多姿的,客站的中央深处,永远有水塔升起落下,那只水塔是碧色寨最为显著的标志之一。忙碌的不休的碧色寨不知不觉显示出了物流的跨世界的繁荣。在这里,碧色寨仍然是大锡的交通轴心要道,如果有人透过大锡能看到世界造物主的广博胸怀,那么你就会滋生出美好和喜悦。大锡到达碧色寨,意味着大锡之美。承载着古老的中越古道进入了铁路的旅程。除此之外,物流的世界是繁杂的,西洋百货们来了,一只锃亮的大头针也来了,它们相互跻身在这些物流的喧嚣声中,洋火、洋油照亮了碧色寨的酒楼,仓库、站台……物流的碰撞中荡漾着中西物质和文化的碰撞,他们来了,带着异域人的商贸物质进入了碧色寨,有文献记录的公司有:大通公司、哥胪士酒楼、亚细亚水火油公司、安兴洋行、沙厘耶洋行、普利洋行代理局、加坡公司、巴黎百货公司代理处、海峡贸易公司办事处、美英烟草公司代理处、卡内门洋行代理处、胜家公司代理处、博劳当洋行……碧色寨不仅可以看见大锡,也可以看见棉布、五金、水泥、纸张、玻璃、烟草、机械、煤油、汽灯洋酒等。在这个现实奇遇中,世界因铁路逼近了碧色寨,很多人通过个人传奇抵达了碧色寨。
32、使用列车来通邮的云南第一个碧色寨邮局
邮局在火车降临之前,同时降临。这是云南历史上第一个使用列车来通邮的邮局,它的格局同时也揭开了云南邮政历史的篇章,邮政系统是一种古老的方式。从中国最古老的邮戳开始,翻山越岭的邮驿们背着信函穿越了茫茫大山,邮,即装在信封里的密笺,写在密笺上的字是流动的,犹如邮驿的策马奔走。现在,火车创办了碧色寨第一个邮政局。那时候,除了将消息写在密笺上,人类还没有创造电子信箱。邮政局设置在碧色寨的街道上,一座小平房,伸展而出的一个小柜台是绿色的。邮政一直以来都是油绿色的,这也是密笺的隐喻之一。这座邮柜让碧色寨作为云南第一个火车邮运邮局的收信柜,自它出现以后,它的柜里不知道装满了多少邮经世界各地的邮件。它自然是碧色寨最神秘的小世界之一。那些用各国语言所倾诉的声音就装在信邮中,通过火车到达它们应该去的地方。二十世纪初叶的秘笺上记录和传达的不仅仅有贸易和商业的消息,还有思念和爱情的呓语。
33、当人字桥跃入眼帘时,颤栗的死亡之谷随之呈现
保罗·曼帝的夜游症纯属是对于铁路的思念,这样的思念是致命的,因为源及铁路的尽头,所以,寻访尽头的铁路工程师现在依然沿铁路寻找他内心的现实。而当人字桥跃入眼帘时,颤栗的死亡之谷也将随之呈现。人字桥,通过钢筋架在空中,那是使用人字形的扇形翅膀所建构之桥,那俯在桥身心的扇形之翼并不柔软。作为人字桥的工程师之一,也许,只有寻访到人字桥,才会置身于那些垂直于90度的绝壁之上,保罗·曼帝是在峡谷之上看见人字桥的。他嘘息着,岁月翻拂而来,近在眼前:1907年3月10日开工的人字桥,法国工程师们来了,他们穿着棕色马鞍,保罗·曼帝就在其中。关于人字桥,在之前法国考察队伍一次又一次地越过此境,巨大的渊底仿佛就在身体中晃动着,兀鹫们一路盘旋,跟随着法国考察队伍来到此地,稍有不慎身体就会落下去,而且根本就听不到落下去的任何音律。要在此地建构铁路桥梁,简直是神话。只有中国神话才可能穿越此深渊。尽管如此,人字桥的图案出现在云岭连绵逶迤的群山之间。这是一个只有在中国神话中才可能出现的地理现实。绵绵的群山,绝壁间看不到尽头的深渊连着深渊,兀鹫们单个或成群地穿越深渊之谜,我知道,大凡兀鹫出现之地,必是深渊纵深之谷,因为只有兀鹫喜欢迎候着从低谷到崖顶的空中行走,它们是所有神话中最无畏死亡的英雄。现在,只要我们看到人字桥,就会知道造桥之艰难,超过了我们想象的艰难。尽管如此,1907年3月10日开始人字桥却拉开了序幕。保罗此刻在攀岩而上,他记得序幕刚拉开不久,一群劳工沿着危崖行走时,他看到仿佛有燕子们在飞舞,那是他从深渊的对面举起望眼镜所看到的场景,他总是背着一台法国望眼镜,目击那些高空飞舞的兀鹫,有时候,一只只黑色的兀鹫盘旋开来,就在他举起的望眼镜上面零乱飞舞着。刚刚拉开的人字桥序幕显得很悲壮,然而,每个人都意料不到人字桥会让那么多人失去生命。保罗·曼帝也始料不到,人字桥会失去800多人的生命。那些生命到哪里去了?此时此刻,保罗·曼帝,仿佛是凭吊者之一,他回来了,作为法国人,他知道,人字桥为什么让800多人遇难。这是一个人性的问题,也是一个悲壮的追问?保罗·曼帝此刻钻进了隧洞,火车没进入时,隧洞是漆黑的,他站在隧洞中央,这是一个世界的问题,建构滇越铁路站的人字桥为什么要抛弃800多人的生命?
34.只有蜕变为人字桥上空的兀鹫才能了解地理的危机四伏
再一次回到地理会让我们在地理中变成那一只只迎空飞舞的兀鹫。因为只有勇猛,无所畏惧的兀鹫才可能穿越人字桥所置身的地理的经纬度。在铁路工程师未进入到人字桥铺开的图纸以前,很显然,他们已经经历了一只只兀鹫穿越地理那危机四伏的险境时的感受,那些让身体发怵震颤的感受当然不可能是兀鹫的感受,兀鹫感受不到那种惊心和恐怖,它们从出生以后,就面朝危崖,它们天生就迷恋深渊和高处不生寒的境界,因为,深渊和危崖四壁就是它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而人不一样,人出生在宇宙中最温柔的盆地,所以了解深渊是人生命中的一种遭遇和响往。深渊和危崖被哲学家们放在符咒之炉中,不断地提炼出隐喻,也不断地满足了诗学、美学、哲学,探索人类境遇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心灵和感官的满足。现在,让我们蜕变为人字桥上的一只只兀鹫迎着深渊而下,到达山谷底部,这是人世间的一部分,那是幽灵们纵身舞蹈之地。何谓幽灵,它们是游离在凡俗者们不易到达的世界的另一群创造者,它们可以下到地狱的深处,在地狱和寒冷中生存并创造舞蹈——所以,一旦你与幽灵相遇,就会嗅到幽灵的身体中那些被炼狱造就的火花和魔咒之气息。在底谷,只有从容飞翔的兀鹫可以与幽灵们擦肩而过,人来了,人是无法飞过来的,在所有中国神话中,只有仙女会飞翔。人之所以失去翅膀,这是神的意思,谁也无法解开神的用意。所以,创世纪已经很长时间了,人依然没有翅膀长出,在底谷除了可以看见幽灵们纵舞之外,也会看到繁茂而自由生长的奇异树,它们沿着山崖,曲涧疯狂地生长,没有神限制它们生长,于是,它们的疯狂生长的速度之快,可以蔓延到崖顶山上。只有蜕变成一只只勇猛无畏的兀鹫,你才能看见奇境,那些危崖上怒放的花篮中深藏着神秘果;而在险境贯穿的凌锋以后,你尽可能沿着刀削出来的危崖上到尽头,一旦你到达尽头,往四野眺望时,由于天高路远,你看到的只是松树、杉树,栗树的身影,你看到的只是一只只兀鹫所看到的一部份世界。尽管如此,人却永远无法进入兀鹫们的世界,因为人会从危崖上落下深渊,而兀鹫永远不会落下去,不会让身体粉身碎骨。
35、艾米莉迎来了第一批病人
只有面对病人,似乎才能证明艾米莉的诊所存在的意义。尽管如此,艾米莉绝对没有想到,她迎候来的第一批病人是由她治愈好的那个男孩所带来的。那一天,依然阳光明媚,从她到碧色寨的那一天开始,天空似乎永远不会改变蔚蓝的主色调。那种蓝犹如酒精可以沁入心底和身体的感官深处。在蔚蓝烘托下,艾米莉开始环顾并期盼着病人的到来。当诊所外庆典的花篮凋零以后,作为医生的艾米莉的梦幻和现实接轨的图像中终于飘来了这样的图境:被艾米莉所治愈好的男孩叫福生。他走在前面,长辫子抛在肩上,穿着布衫,赤着脚,而在他身后,是排成队列的几十个村民。福生的腿已经奇异的好了。当然,他明白是艾米莉让他恢复了健康,所以,村民们跟着福生来了。他们自然是病人,或者是半个病人,他们眼看着福生被一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妇女带走以后,腿上的浓疮就消失了。所以,他们跟着福生来了,他们沿着铁轨外的小路,也就是托尼骑着自行车进来的小路,他们来了,他们寻找着福生所遇到的奇迹,他们不害怕法国人,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法国人到他们的土地上考察铁路。艾米莉惊讶的脸上充满了期待,怀着人道主义的期待,这期待已经使她在之前,庄重地向法国驻蒙自领事馆递交了由法国政府提供药物,免费为所有进入碧色寨诊所的人治病的申请书。这份申请书被大使馆批准了,自此以后,她就可以怀着美好的人道主义精神敞开诊所的大门,迎候她的病人们了。
病人们进了诊所,他们带着头痛病、牙病、脚气病、哮喘病、伤风感冒病……来了。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她当然知道除了握手术刀之外的另一些技能,她在报考医学院时,已经研究过许多内科治愈技能,所以,当那些病人们张开嘴,露出它们疼痛难耐的牙床时,她随即申报来了牙科的全部器械,而当她开始为病人治病时,她看到了那些满怀期待的目光,正是这些目光感动了她,督促她为碧色寨诊所争取更全面的药品、器械。
艾米莉就这样在被蔚蓝阳光所笼罩的碧色寨开创她的诊所,实现了她治病救人的人道主义理想。火车经过碧色寨会一次次地给她带来药品,带来白色崩带,创伤贴和抗菌消炎针水和做外科时的麻醉药品,除此之外,福生留了下来,成为她诊所的一个帮手。这是福生主动要求的,这个男孩,小个子的男孩事实上已经十二岁了,他似乎对她所从事的一切都十分好奇,直到他怯生生地对她说,她能否让他留下来,帮助她做些杂事,她答应了,为他配上了一件白大挂,直到后来,她才明白,福生早就没有父母了,他是被爷爷养大的。如今爷爷已经年岁已高了。福生就住在诊所里,他从十二岁的这一年开始,成为碧色寨诊所的一员。他会说中国话,自然是艾米莉中国病人的最好翻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