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碧色寨离蒙自到底有多远
蒙自,以它开关以后的现状吸引了异域人和国人的目光。十九世纪末期,从世界各地和中国境内奔向蒙自城的人有外交使者,开设洋行者,收税者,创造酒店者、掠夺者、商贸者、旅游者、修筑铁路者、拒修铁路者……蒙自云集着来自法、美、德、希腊、意大利、日、美的众多商人,在较短的时间里,来自中国两广、两湖、贵州、四川、天津的商侣们也来了。蒙自,是在十九世纪末期激发人们想象力和疯狂的磁场集地。碧色寨离蒙自到底有多远。在距离中有九公里路程,九公里对于碧色寨来说并不漫长。从碧色寨到蒙自的九公里路程中却充斥着演绎出云南百年列车——滇越铁路的许多沧桑画卷。现在,已到了又一天,保罗·曼帝今天已经带着儿子托尼来到了蒙自,托尼惊叹着这座有南湖环绕的小城,竟然有那么多的外国公司,外国洋行,外国酒店,外国商品。当父亲带着他来到南湖边时,托尼又看到了湖边的哥胪士酒楼,外国人和中国人坐在湖边的洋伞下面喝着香槟,那时期,褐红色的散发出泡沫的香槟已经成为了蒙自、碧色寨最摩登的饮品,似乎只有举着酒杯畅饮着香槟才显示出一种独特的身份和教养。保罗·曼帝带着托尼进入了蒙自中学,他似乎就想让托尼学习汉语,与本地区的学生一起念书。对于中国云南红河流域,保罗·曼帝的那种情感是复杂的,是从铁路蒙生出来的。犹如在偶然中命运给予他的一种旅途,他沿着集高山、河流、险峻纵生的滇越铁路筑路史中朝前走,他经历了死亡,经历了这个地区的瘟疫和天气的魔鬼似变幻。这个地区已经在他生命中如港口和码头一样泊于他的灵魂中,他再也无法抽身离去。此刻,当他将儿子托尼送到蒙自中学时,他又听到了汉语,在他看来,那些说话犹如唱歌一样悠美的汉语,是他灵魂蓄水池中的,它们无所不在,它们越过水池,是在他生命中喷溅中的一些旋律,从碧色寨到蒙自,九公里很快就被逾越,这就是碧色寨依偎着蒙自而形成特级火车站的地理位置。
12、法国一个家庭来到碧色寨以后的选择
碧色寨因为火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因而形成了速度,转眼间,以保罗·曼帝夫妻为中心的法国一个家庭已经驻足在碧色寨一个多月时间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除了托尼到了蒙自去上汉语中学之外,其他人依然栖居在碧色寨。丽莎是碧色寨的一道青春的充满异域的风景,当周亦然离开以后又回到碧色寨的那个下午,她正在铁路周围散步,很长时间以来,她都无所事事,她不想再像弟弟托尼一样到蒙自念中学。自从来到碧色寨以后,她对念书已经无兴趣,自从她看到中国男人周亦然的那一顷刻间,似乎她对 碧色寨就滋生了一种青春的幻想。在她与周亦然坐在酒吧启开法国香槟酒的那一刹那,她就开始品味着法国香槟酒中那些充满涩味的泡沫,她感到被周亦然的目光所凝视的时刻,身心中滋长的虚幻,这种虚幻对于她本人来说从未体验过。那一夜,他们在酒吧度过好几个小时,然后,周亦然将她送到客房门口就离开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周亦然,在她看来,周亦然已经乘火车离开了,与一个陌生中国男人共度几小时的时间就变成了法国香槟的味道,之后,她依然每天到站台上,看着水塔,倾听着三面钟在报时,无限缥渺的目光有时候会穿越铁路,当火车呼啸而来时,无论她置身在任何地方,她都会眺望着站台,在所有下车的男人和女人中,寻找周亦然的身影,尽管如此,她始终没有看见周亦然。一个多月又过去了,她每天环绕着碧色寨,多数时间沿铁路行走。她身穿连身裙,漫无目的往下行走时,火车会经过她身边。当她来到被许多荒草盘桓出去的铁路线时,山峦升起,她注视着幽蓝色的山峰,感到寂寞和惊悚,然后开始转身往回走。
现在,让我们看看碧色寨的另一个人,她就是艾米莉,作为妻子,来到碧色寨以后,她开始承担着丈夫新一轮的夜游症,每天晚上在丈夫夜游症产生以后,她已经开始默认这种现实,并从容地穿上睡衣,沿着铁轨找到他。她能找到他的灵魂吗?她是迷惘的。她从火车的呼啸声中似乎又感受到了速度,作为医生,一名外科医生,她想寻找到医生的职业身份,所以,她已经开始计划并准备着在碧色寨开办一家个人诊所,她为此沿着铁路寻找着开创诊所的理由,在沿铁路走下去的现实世界里,她发现了许多村寨,那些村民见到她时并不惊慌失措,他们似乎已经在十九世纪末期的一支又一支滇越铁路的法国人考察队中就已经习惯了这些蓝眼睛的人。他们会朝她点点头,在一座铁路经过的村寨,她发现了一个孩子坐在草垛上晒着太阳,孩子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她。有一件奇异的力量使她走到了孩子身边,那孩子仍然一动不动,她在悄然间发现了孩子的腿上有一个巨大的疮口,几只苍蝇大约呼吸到了那疮的浓血,所以就飞舞过来了,即使她站在孩子身边,苍蝇们也盘转在孩子疮口的上面。她用双手赶走了令她讨厌的苍蝇,转身注视着孩子的腿,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平常的疮,却因为无法得到治愈,最终繁生出无数的细菌,导致疮口越长越大,里面包裹着无数的脓血,如果得不到治愈,这疮口会膨胀开去,细菌会随即蔓延到一条腿上,那时候孩子也许会失去一条腿。这孩子的现状使她滋生了开办诊所的力量,她想把孩子带到碧色寨去治愈,她离开巴黎时还带来了巨大的药箱,里面除了拥有那个时期全世界都缺少的消炎药品、胃药、创伤贴之外,她还携带着外科医生动手术时的常用器械。或许,在那时,她就已经看见了这里的病人,并知道,她的药箱会让她寻找到救治病人的职业生活。那一天,她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了孩子,那男孩很快就将巧克力塞进了嘴里。人类认识品尝食物的能力是超前的。即使那孩子不知道那是一块巧克力,然而一种本能让它将巧克力塞进了嘴里。孩子几乎是贪婪地吮吸着巧克力,很快,男孩的舌尖已经品尝到甜味,剧烈的甜渗透了孩子的面颊,就这样,她扶着孩子离开了草垛,离开了村落,沿着铁路回到了碧色寨。孩子后面跟着另一群孩子,他们呈现出二十世纪初叶的本色——梳着小辫子,穿着民国时代云南红河流域的布衣。他们显然是好奇和被这个异域女人带走另一个孩子的现实所吸引的游戏,在孩子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孩提时代本能的游戏而已。就这样,她牵着孩子的手,后面叫嚷着一群孩子,他们沿着铁路走回了碧色寨。她将男孩带回了饭店,孩子们好奇而欢快地跳着跟上楼梯,每当她回过头时,孩子们会停止脚步,簇拥成一群,只剩下小脑袋在晃动,身体缩在楼梯下面,犹如一群聚在一团的蜜蜂。而一旦她继续上楼,孩子便又恢复了本能。在这里,本能驱使着孩子们来到了碧色寨的哥胪士酒楼——来到她下榻的房间,她刚一打开房门,孩子们就侍依在门口,于是她回过头去挥了挥手,孩子们就大嚷着进去了。他们并不害怕这个外国女人,他们大概已经见惯了异域人进入他们眼前的现实,他们跟随而来,只因为他们的小伙伴被带到了这里,他们只是好奇而已,想看看这个外国女子把男孩带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她将孩子带进了客房,从箱子里找到了一只未启开的巧克力盒子,孩子惊奇而贪婪的目光盯着那只盒子——很显然,孩子们的另一种本能暴露得那么美好,巧克力对他们来说是遥远的,但他们知道这是可以吃的东西,而且是很可口的甜品。就这样,他们咀嚼着艾米莉给他们的——几十块深棕色巧克力,仿佛触到了最快乐幸福的滋味,每张面庞都是那样的充满喜悦和满足。
艾米莉开始取出药箱,她寻找到了从法国漂洋而来的碘酒,医生的本能让她远在巴黎时就已经意识到了,带上医用药箱到中国云南碧色寨的意义,而且这是一个战乱年代,在巴黎医院,她曾经不时地为从战争中撤离的官兵做过外科手术,战乱几年覆盖了全世界,在那个特定的时间段中,你似乎无法在世界中寻找到任何没有子弹,炸药和死亡的地方。当然,保罗·曼帝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将碧色寨描述成人类的乌托邦世界,并将这个只有火车来来往往的寨子称为人间的天堂,但即使在这样的人间天堂,你也会发现一个男孩因为生了一个浓疮,从而得不到药物的及时治愈,这条腿很快将被浓疮所淹没,所以,她得到了某种欣慰,即使是在人间天堂的碧色寨,也同样需要药箱,需要诊所和医生。
她取过钳子夹住碘酒药棉开始给男孩的浓疮消毒,孩子闭上双眼——顺从地接受这一切,男孩又睁开了双眼,他似乎已经体验到那种凉丝的刺激,少许的疼痛并没有让他感到害怕,或许他已经习惯了忍受这种疼痛,这种慢性的疼痛已经使他的感官麻木了。于是她开始使用一些纤细的器具,她想让那只浓疮中的黄色液体流出——只有那样才能使孩子的浓疮缩小。然而,这样做会令孩子感到疼痛。她用眼神与孩子交流着,她不会说中文,她会使用眼神,一个外科医生的眼神在那样一个时刻似乎会与孩子的目光交流着,她的眼神对孩子说:“你是勇敢的,你能忍受住疼痛。”就这样,她使用了小小的刀片,开始揭开了孩子的浓疮,那里面的现状让她谅讶——浓疮已经开始入侵血液、骨头了。
如果再不拯救,孩子有可能会失去一条腿,孩子忍受住了疼痛,这种疼痛也许让他看到了希望,尽量使他对于这条腿上的浓疮并没有看到劫难却也没有看到希望。然而那一刹那间,这个外国女人为他排除了大量的浓血,她使用碘酒棉球一点点地擦到了那些浓疮的里面,他似乎有一种想看那些浓疮的好奇心,她开始前去观看那些浓疮,他看到了一个洞穴,他又闭上了双眼,那个很空的洞穴让他又一次感到害怕了。艾米莉不断地用法语低声说道:“勇敢一些,快好了,我会为你上消炎药,没过多少天,你就能奔跑了。”孩子们谁都听不懂她的话,她几乎是在地自语,孩子们聚拢在她身边,他们在一那一刻似乎靠本能体会着这种气氛,所以他们谁都不说话,每个人都管好了自己的嘴唇,因为这里需要安静。
13、法国工程师的理想滋生了:他触摸到了照像机
保罗·曼帝一直在与每夜的铁路夜游症搏斗。这样的时间进行了一个多月以后,他突然在箱子里寻找到了照像机。这部曾跟随他修筑滇越铁路的照像机,帮助他拍摄了众多的滇越铁路的照片。而现在,新一轮的理想突然在面对照像机的那一顷刻产生了:他想背着照像机,从碧色寨开始寻找到记忆深处的那些筑路史迹。他想独自一个人寻找到现在的滇越铁路绵延出去的许多站点,许多崇山峻岭;他想通过照像机拍摄下滇越铁路的现在时。他的双手在托起照像机时仿佛有些哆嗦,他背着照像机下了哥胪士酒楼,他来到站台,刚好有一辆火车开来。他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触摸照像机,他将照像机从黑色包里取出来,然后托在手上,此刻,他的镜头拍摄到的不是火车而是云彩,因为云彩飘来了。他久久地凝视着镜头中飘忽在天边无际中的云彩,他的心仿佛也在那一刹那间开始飘忽而去。
14、周亦然在一个傍晚住进了哥胪士酒楼
他下了火车,这一次是他自己来,身边没有侍者,他拎着一只小黑皮箱在一个傍晚乘火车来到了碧色寨。这一次,他没穿西装,穿着布衣长衫,他下车时,站台上显得很寂静,水塔仿佛在寂静中诉说着来来去去的哀曲,三面钟以不慢不快的速度报着时。他下了车,穿过站台,直奔哥胪士酒楼。他洗了一个澡,然后面对镜子开始刮着胡须,很快,他似乎为自己整了一次容,他的面颊上那种疲倦消失了。他从箱子中取出一套银灰色西装,开始系上一根枣红色领带。面对镜子,他的脸整个儿地呈现在镜子中,一种期待突然冉冉升起在他的眼底。他审视了自己的面部,大约觉得满足了,这才将面孔游移开镜面,然后,他拉开了窗帘,三层厚重的窗帘,往窗外看去。这时刻他又一次看到了她:一个法国少女慵懒而清新地从铁轨的另一边刚好移入他的眼帘,那些巨大的铁轨外面桉树发出了婆娑声,他站在窗帘后面,注视着那个少女,终于跨过了好几条轨道,她来到了站台,微风掀起了她的裙面,露出了她十七岁的脚踝,他看到少女的眼神,隔得并不遥远的距离和时空之间,法国少女的眼神飘忽不定,它忽儿抬走来,凝视着火车远去的铁轨,那铁轨已被褐红色的茫茫暮色的铺开而去,显得神秘、诡异多姿。她的目光会抬头来与暮色中的天空交织在一起。这像是一幅油画,仿佛是无镜框油画,没有任何镜框可以以长方形、正方形、圆形收藏这幅画中的秘密。此刻,周亦然仿佛被什么力量推动着,使他突然决定推开门出去。他推开了门,下了楼梯。法国少女依然还站在站台上,似乎这个地方已经让少女寻找到某种幻觉,很长时间了,自从来到碧色寨以后,她发现,身体中每天都在滋生幻觉,随同弟弟去了蒙自上中学,她也在寻找自己十七岁生活的轨迹,随同母亲不断地在忙碌,母亲的身影不时地飘忽在铁路上,有时会去碧色寨附近的村庄。而父亲呢,自从来到碧色寨以后,总是在寻找什么,直到父亲举着照像机告诉她们说,他要做一生中必须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寻访从前修滇越铁路的往事和遗址——他要用照像机拍摄下滇越铁路通火车以后的现在时。在一个早晨,父亲单独离开了碧色寨,母亲站在站台,父亲是乘火车去的,母亲站在站台上,朝着父亲挥了手,父亲就乘火车而去了。她站在窗口,她的十七岁青春就这样陷入了关于与碧色寨相关的一切现实,然而,除了眺望,朝铁轨行走以外,她的幻觉中应该飘来什么样的,令她身心激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