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铁路工程师的身体被艾米莉晃动着
铁路工程师的身体被艾米莉晃动着,似乎并没减缓他那夜游的力量,他喃喃自语道:“别管我,铁路,这是我们的铁路,我们的滇越铁路,你知道人字桥在哪里吗?你想让我带你到人字桥上去看看吗?噢,你知道人字桥总共死了多少人吗?人字桥,艾米莉,我告诉你吧!人字桥总共死了800多人……800人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死亡,你也不知道人字桥到底死去多少条生命?好了,你回去吧!我要自己走一走,只有我与滇越铁路有关系,你是局外人……你不知道修建这铁路到底死了多少人?”他从艾米莉的怀中抽出了双臂,在黑暗中,艾米莉的脸上涌满了泪水,她哀求地奔上前,再次牵到了保罗·曼帝的手说道:“好吧!既然你非要走下去,我就陪你走下去,我不害怕,我有勇气与你回到碧色寨来,我就不害怕这一切。”保罗回过头来看了艾米莉一眼,他那夜游症的眼神顷刻间似乎清醒了许多,显得温柔而满足,但那双湿透的眼底却藏着无以计数的悲伤和迷惘。就这样,两个人开始手牵手,仿佛已经默许了这种现状,手牵手开始朝着黑暗所笼罩的铁轨继续走下去。这一切似乎这就是保罗·曼帝一生无法摆脱的铁路之路,铁路之梦游,为了这种生活,他离开了巴黎,又重新回到他筑路的地方,此时此刻的碧色寨,正伸出各种触须抚摸着这一对法国夫妻。
7、法国少女丽莎出现在碧色寨站台的那一瞬间
已经进入十七岁的法国少女丽莎出现在碧色寨站台上的那一瞬间,巧好是一个中国男人出现在站台上的时刻。丽莎带着她刚好进入她十七年的青春穿越了漫长的海岸线,穿越了支那王国以及法国殖民地时期的大片热带地理,跟随他的父亲保罗·曼帝来到碧色寨,第一个夜晚过去了。此时此刻,她雀跃出了酒店,她是快乐的,似乎与她的父亲的世界形成了互相对立的阵局,因为她的青春不负载着任何沧桑,她从小在巴黎的世界中出生上学,高中刚毕业她就出来了。二十世纪初叶,世界在战乱中喘息,失去了乌有之乡。而且,在之前,法国人在十九世纪末期已经进入了越南,中国并不遥远,乘着铁路的轴线,她一睁开双眼就已经到了碧色寨。在她梦醒以后所经历的第一件事就是面临着看见与巴黎不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面孔,不一样的时间轨道。丽莎穿着白色短裙、浅黄色上衣离开了酒店来到了站台上。她已经发现,在碧色寨,这个被铁路工程师的父亲称为乌托邦的地方,火车站台是最显赫的乌有之乡,也是人最集中之地,她很容易就出现在站台上,因为酒店离站台太近了。简言之,只要她一转身,站台就在旁边了。只要她一出现在站台上,也同样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或许是因为她的青春,她的青春会给特级火车站碧色寨增加一种更加异域的风景。首先看见这道风景的是一个中国男人,当丽莎站在站台上,欠起纤细的小身体朝着铁轨眺望时,火车进入了碧色寨,这是一个被火车呼啸的时刻,坐在车厢中的中国男人在透过车窗朝外看时——丽莎法国式的姿态,很快就跃入了他的眼帘。他叫周亦然,三十来岁左右,他身穿布衣长衫,在碧色寨车站下了车,在他下车时,他的目光与少女丽莎的目光垂直在一起。丽莎微徽地朝他点点头,仿佛是一种礼仪,他也点点头,慢慢地走近法国少女身边,开始使用他的英语。“你好,小姐!”丽莎有些惊讶,在碧色寨她竟然可以与一个中国男人交流,这似乎出乎她的意外,同时让她感到惊喜。她用有些羞涩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已走到身边的穿长衫布衣男人的眼神,他的眼神是松驰的、打开的,想探究她的。男人后面站着另外两个男人,他们帮助这个男人拎着箱子。他们退下了,少女刚想说什么,那辆在碧色寨停留了几分钟的火车突然发出一阵轰鸣,接下来是旋转的车身,她自语道:“中国的火车要去越南吗?”,“是的,你是从越南来的吗?”,“哦,跟我父亲来的,他从前是这里的铁路工程师,所以我们就来了!”“哦,是这样,铁路把你带到碧色寨来了……晚上我可以请你喝香槟吗?”,“香槟,碧色寨有法国香槟吗?”男人笑了:“当然有,有法国人的地方,一定会有法国香槟,好了,晚上八点钟,我请你在哥胪士酒店喝香槟,不见不散!”少女用目送着男人离去,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缕缕随同那天上午升起的蔚蓝色调般的梦幻,这种梦幻不仅体现出了她青春的风格,也是法国人浪漫的一种基本色调。
8、三面钟的时间之隐喻构筑了碧色寨列车之轨迹
三面钟又称子母钟。它之所以来到碧色寨,自然是因为火车。三面钟从哪里来,它是一个谜,所有时间都力图穿梭众所周知的谜以及众所不知之谜。三面钟首先是为时间而来的,我们今天并不想研究它从哪里来,不管它是从法国而来,还是从上海、香港而来,它都是为了时间的隐喻而来。它被镶嵌于面朝火车站的站台以上,它以分秒钟朝前流动的姿态存在着,这流动取自古老的圣水吗?它显示了白昼和暗夜之间的妙不可言的关系,它的意义取自碧色寨的任何一节铁轨的铺开。我们知道,火车的创造是为了缩短人类目击不到的漫长之距离。诸神所创造的万千距离是为了测量和衡量人类之心到底有多远?人类之幻想和现实的力量到底能走得有多远?三面钟来到了碧色寨,这是二十一世纪初叶,三面钟曾经被碧色寨村民作为异物所窥伺了很长时间,当它摇摆时,也是碧色寨最为神秘的时刻,村民们最初无法接受它摇摆时的旋律,以为是怪兽的发言,便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尽管如此它仍在摇晃,身体奇异的转动,仿佛充盈着令生命为之震动的倏然滚动出去的惊雷声。就这样,三面钟留下来了,成为了碧色寨无法离开的器物,它的形体奇异适宜悬挂于碧色寨的空中墙壁,因为它,穿梭于碧色寨的各趟列车拥有了精确而稳定的时间轨迹。
9、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法国少女香槟色的夜晚
香槟是由滇越铁路而来的,它的原产地在遥远的法国。当它出现在碧色寨时,碧色寨因火车站迅速地矗立起了酒楼、洋房。那天晚上,周亦然穿上西装已经坐在哥胪士酒店酒吧的窗前,他的神态尽管安祥,却仍然散发出一种等待的气息。这等待使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进入酒吧的男女,八点钟的酒吧显然还不到最为热闹的时间,那些迎候着夜晚的人们显然还在别处。碧色寨的别处有几条线索可以追循:它是圆形的,也可以是棱形的。不管它属于什么形状,都在围绕着碧色寨而周转出去。在这些线索中让我们再次看看碧色寨到底有多少以铁路运行而诞生的机构:大通公司、顺成号货仓、个旧锡务公司、美孚石油公司、亚细亚水火油公司、加坡公司、哥胪士洋行、若利玛洋行……这些以碧色寨为轴心的机构拥有一个重要的存在目的,那就是因为碧色寨的铁路而产生了现实,因为财富的远景而诞生了这些服务的商业机构,那些投入到碧色寨的人占据了这些机构,同时在夜晚人们也在寻找着消磨夜色的方式。周亦然等候在此处,那个年仅十七岁的法国少女会来赴约吗?他的目光突然变得虚幻起来,他点燃一支香烟,划燃一根洋火,敛集在掌心中的那团火使他的目光虚幻了几秒钟,然后又抬走头来。几瓶香槟放在他面前的酒吧桌上,他并没让侍者打开香槟。等待起初是舒缓的,轻松的,但随同时间已经过了他们约定的时刻,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来,目光瞥了一眼,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然后又过去了十分钟,她来了。她的来临是粉红色的,她为这场赴约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法式连衣裙,长发披在肩头,微蓝的双眼,走进屋的刹那就与周亦然的目光再次相遇,他站起来,伸出右手作了一个邀请的姿态,用英语说道:“小姐,你来了,请坐”。她微笑了一下,纯粹的少女笑,无任何隐喻,杂念,如此地纯净,犹如碧色寨早晨第一缕新鲜空气。侍者走过来开启香槟,待者们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已经掌握了开启香槟的技巧,虽然他们都是中国青年。很难猜测,他们是从哪里进入碧色寨的。归根结蒂,是铁路将他们带到了碧色寨,也是铁路改变了碧色寨的命运。此刻,当然也是铁路带来了遥远的法国香槟,也是铁路让一个法国少女坐到了一个中国男人的对面。香槟开启以后从褐色瓶子里奔涌出一阵褐黄色的泡沫,侍者手举瓶口对准玻璃杯子,侍者的技术是训练出来的,而且是强制性训练出来的,因为碧色寨面临着通往异域之地的越南,在哪里更多的欧州人会坐上列车进入中国云南的疆域。所以,碧色寨已经蜕变为一个中西两个世界相遇的最大商业和文化会所。现在,开启香槟酒的侍者必须站在一侧,因为香槟是二十世纪初叶最摩登的饮品之一。
面对这褐色泡沫中涌现的摩登之饮品,周亦然托起一只酒杯递给了丽莎轻声说道:“干杯!”,“干杯……”法国少女迟疑了片刻,还是将酒杯送到了玫瑰色的嘴唇边。在他们的不断干杯声中,不知不觉地已经来了许多人,不长的时间,酒吧里就已经座无虚席了。在酒吧中出现的欧州人不尽其数,他们操着英语、法语在交流着,侍者们不断地在开启出香槟,留声中旋转着英文歌曲,丽莎的头不断地在音乐的旋律声中晃动着。这样的约会似乎并不陌生,因为在并不漫长也不短暂的时间里——法国人早在十九世纪末期就已经开始了他们的铁路梦想计划。
10、十九世纪末期法国人的野心和铁路梦想的源头
当法国人将越南变为法国殖民地以后,发现了中国云南的地理,当那些破开雾障的探险队伍挟裹着尘埃深入到云南境内的山峦中时,随即他们看见了深藏在万山中的金色矿产。他们带着磁铁般的毅力和梦想开劈了进入云南红河流域的道路。法国人在十九世纪占领热带的亚洲支那后,形成了他们贯有的入侵方式——就是考察当地的物产,开拓这个世界的财富领域。个旧锡以各种传说早就已经被法国人所看见,所以,当他们的船帆沿着红河漂泊到蒙自时,就已经冥想出了进入中国云南的道路。在碧色寨以前,法国人的好几支考察队伍已经精密地研制出来了滇越铁路的筑路计划,随同一批又一批铁路工程师从法国巴黎来到筑路现场,法国人铺开了图纸,大摇大摆地开始绘制图纸,他们一边喝着香槟,吃着巧克力,一边将法国图纸铺开在云岭高原的蔚蓝云层之下。在离云层最低的云壤之下,法国工程师的图纸最终形成了滇越铁路的出点和终点站。随同蒙自的开关,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法国在蒙自设滇越铁路建设公司蒙自工程处——就这样,蒙自,这座榴色洋溢之城因为蒙自开关——进入了集商贸集中区的一大繁荣之城,它的繁荣与达官云集,商贾往来有关。在滇越铁路未开通以前,进入蛮耗航路之路的中越古道必经蒙自,所以,蒙自在漫长的时间里都承担着运输线上的一支又一支马帮队伍。关于蒙自和码头都是与滇越铁路密切相关的地址。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碧色寨的中央去看看另一个从法国来的少年,他十六岁,此刻,他正在凝望着水塔和三面钟上的时间,他的身材在十六岁已经显得比同等年龄的人略为修长,他有着敏感、多愁善感的一双眼睛,年仅十六岁,他来到远离法国巴黎的另一个国家,他感到新奇,站在水塔下面,看着水塔升在空中,给过往的列车加水的场景,三面钟在报时,为列车也为乘客在报时,这是交织在碧色寨的场景。法国少年托尼与他的姐姐丽莎一样——刚刚脱离了巴黎的生活,比起繁华热闹的巴黎来,碧色寨显然是安静的,父亲来到了他身边,伸出双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身材已经与父亲同样的高大,只是缺少父亲身材的魁梧而已。父亲说:“托尼,来到碧色寨,你就已经缀学了,如果你想上学,我可以送你到蒙自的中文学校去学中文,你有兴趣吗?”“中文……这个国家不讲英语吗?他们拥有自己的文字吗?”托尼似乎对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是的,中国是一个讲汉语的国家,他们的文字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到底有多长,父亲?”,“噢,托尼,你知道,父亲从事的职业并非历史学家探索的问题,在之前,你的父亲只是因为滇越铁路来到了中国云南,又因为滇越铁路的不解之缘,再次带领你们来到了碧色寨……曾经有很长时间,在修筑铁路时,我就生活在他们中间,生活在那些会讲汉语的中国人中间……,他们说话就像唱歌,因为滇越铁路,他们死了许多人,有些人刚刚在讲着汉语时就掉到峡谷中去了,那些唱歌般的旋律刹那间就消失了……”,“是这样的吗?父亲,那些人为什么刚说着话就掉到大峡谷中去了,生命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都是铁路造成的,修建滇越铁路死了好几万人,你知道,这条铁路是在云岭的丛山峻岭深处开劈出来的……”,“那他们为什么那么容易去死,为什么……”“托尼……如果今后有时间,我会带你去看看人字桥,修建一座桥就死了八百多人……”,“父亲,你不是太夸张吧!用八百多人的死亡来修筑一座桥梁,这太悲壮了,难道你们不可以减少他们的死亡吗?”“我们是谁?我们是上帝吗?你以为你父亲的力量有多大,而人字桥下面是巨大的峡谷之深渊,任何人在那里修筑桥梁都没有生命保障,死亡是必须的……”,“你在说什么?父亲,死亡是必须的,这是什么意思……好了,我决定了父亲,我还是想到你说的蒙自去上中文学校,我不想因为离开了巴黎就缀学了”。“好的,就这么决定吧,明天我送你到蒙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