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着昆明南郊一只鸟巢似的房间雀跃而去时，已经到了5月，我刚被一场大雨 淋湿了周身。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弗吉尼亚 ·伍尔夫，想起了她投河的姿 态。在留给丈夫伦纳德的信中，她写道： “我的确觉得我正再次发疯，我觉得我们 无法再一次挺过这糟糕的时刻，而这次我将无法恢复，我开始听到种种声音，并无 法集中思想。因此，我将要做的事情看来是最佳选择。你已经给我尽可能最大的幸 福…… ”于是，伍尔夫奔向了一条河流，她想把自己淹死的姿态，实在动人心弦而 又令人伤感。2003年的5月，在昆明南郊，我坐在书房里，没有人打扰我。楼下是剪 草机的声音， 一只燕子在房檐下筑巢，那种简单的生活方式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住的地方，离村庄很近，离河水很近，离蚊虫、苍蝇很近，离我的心灵也很 近。写作空隙，我会到楼下的花园中散步。隔着栅栏，我能够看见农民们在田里干 活的缓慢姿态。我沉迷于那种姿态之中，如果我们一切都能真正地缓慢下来，那 么，心灵就会寻找到自我。雨不知什么时候来临了，雨的声音很大，我渴望能够赤 身裸体地站在雨下，但那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我再也不可能与妹妹像20世纪80 年代中期那样去走黄河，无论如何我已失去了那种激情和勇气。我正写着属于四十 多岁的作品，它也绝不可能是属于二十多岁的作品。我看得见窗外的雨是怎样地从 高空落在了地上，又被渗透进土地；我看得见四十多岁的我，我的灵魂高高地把我 束缚起来，又被我用语言解开。
我偶然来到世上，偶然写诗、写小说，那是一件忧伤的事情，因为许多事情都 必须由我独自解决，由我独自去承担。这是宿命中的宿命，正像在花瓶中，我发现 了花；在雷击中，我发现了叶在抽芽；在偶然中，我发现了我的影子在前移。
雨在抚摸世界，当然也在抚摸我，那也是偶然中的感受力，我被雨抚摸着，我 前移开阴影，在6月的暴雨之中， 一切都已开始前移，那才是生命的因果关系。尽管 我的影子不断地前移，但在这个世界上，我却只适宜生活在昆明。我既不适宜到北 方去生活，也不适宜到江南生活，昆明南郊是最适宜我居住、生活、写作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也许一年四季都适宜披着披肩，因为从滇池吹来的风很大。有时候 天空会晴朗得像一只苹果，有时候又会阴雨绵绵。当然，我更喜欢在雨天写作。在 阴郁的寒冷中写作，在绵延的雨天写作，简直是一种莫测的享受，首先我知道在雨 天写作是安全的，不会有意外的人寻找到我，当然也不会有意外的杂芜爬进我的书 屋。那种杂芜从我很年轻的时候就被我体验着，因为我生活着，无穷无尽的杂芜就 会涌进来，惟有用心灵去抵抗，才能解决它林德尔 · 戈登在评价弗吉尼 亚 · 伍尔夫时说道： “ … … 我将 追溯到弗吉尼亚 · 伍尔夫潜藏于 小说中的生命观。她曾反复提到 生命的高峰点并不是出生、婚姻 和死亡这些传统的标志物，而是 被普通生活中的普通事件掩藏 着。”那就是我感受到的那些繁 芜的枝蔓，它无处不在地飘动 着，在我的小说中，在我的身体 之外，它的沉重远远比一场死亡 更持久地干扰着心灵。也许就是 那些无处不在的枝蔓，它具有韧 性—— 穿越在我们生存的时间之 中，也许就是这些由绿变黄变干 枯的枝蔓，使我想写作。我要把 灵魂中那个最深的梦魇喊出来，一种疯狂在那时是那么强烈，我真不知道，如果不写作，我会不会就此死去?
2003年6月16日，新闻报道了格里高里 · 派克去世的 消息，我眼前顿然出现了《罗马假日》的一幕幕场景。 派克的形象影响了我二十多年的记忆，他是我最为着迷 的好莱坞演员之一 。雨季降临，死亡的消息 一桩紧接一 桩，而我们活着的最大可能性就在于接近了死亡。玻璃 缸中的那尾鱼同样难逃劫运， 一天早晨，它的小身体漂 在水面上，再也无法游动了。早就预言它会死。我们预 言中的理想也好，死亡也好，爱情也好，都会变成现实 记忆。所以在这多雨的季节，让我在此筑巢吧!派克死了， 一尾鱼死了 ……还会死去更多的人，当然有一天也会轮到我，但我会很平静。
雨静悄悄地飘动着，我在雨中走了半小时 …… 到处 是绿色，绿色真好啊!生命就在盈动着，我觉得我学会的 最好事情就是可以避开不想要的东西，比如：喧哗、露 面、献媚、虚荣等等。当然我也缺了很多东西，比如： 勇气、无畏和骄傲。我想起了茨维达耶娃的脖颈，女诗 人忧郁的脖颈就像天鹅一样折断了 ……此刻，我需要躺 下看一看繁星，那是我最为简朴的生活方式了。躺下去， 在黑夜深处，在昆明南郊，我体验到了一种夜色之后的 宁静。许多的人间轶闻那时都展现为夜色，它征服了我 的感官，在一种微妙的和谐中，我合上了双眼， 一种语 言已经从我身体中剥离出去了。躺在夜色中看繁星，眼前一片明澈，像是在水底睡觉，而我的秘密之花绽放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