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感受到玫瑰的时候,已经不再年轻,已经失去了最为芬芳的年龄。 在一条小巷深处,好像是1991年的秋季或冬季,玫瑰露出一个昆明花贩的篮子, 我扑向它,魂灵间开始错落着有序的玫瑰,它就像我的影子般扑面而来,终身 纠缠着我。
2000年,是我的房间被玫瑰所摇曳的一年。每天早晨玫瑰最为灿烂,我坐在 书屋之中,在那个缺乏想像力的时刻,借着玫瑰来解决我面临的一系列问题。 男人和希望了解魔法的人不需要玫瑰,政客和从属于别人生活的人不需要玫瑰…… 而我大约是属于那种为语言,为语言中的变幻莫测而发疯的人;我大约是世界 上最怯懦的人,经常逃避现实世界的人;我大约是为虚幻而冒险的人,我的所 有虚幻都来自语言的力量 ……所以,我应该是一个最需要利用玫瑰那种无法仿 效的魔力将自己深深罩起来的女人。
2001年,1月或2月,我又一次从 严家地迁到了文林街,那是生活中的 第几次迁移,我已不知道。整理好新 家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买来玫瑰插 进花瓶。 一种炽热的色彩摇曳着,就 在那个时候,忽然电话铃响了起来, 是一个来自滇西的长途电话。女友在 电话中无意地告诉我,我很多年前的 朋友杨已经在一年前去世了。在很久 以前,我就听人说杨颓废得厉害,总 是抱着酒瓶过日子。接完电话,我周 身一片寒冷,人生是多么奇妙啊,人 世间所有的生死之谜都是那么难以预 测,犹如玫瑰经历了灿烂之后滑落尘 埃之中。我仿佛看见杨的黑红色棺材 安置在一个身心安息的世界里,杨不 会再烦恼了吗?20世纪80年代,当我 初认识杨的时候,他是那么地热爱生 命。作为我的密友,他给我从当时虽 然距离很近却又似乎很遥远的丽江, 捎来一箱箱玉龙雪山下的红苹果。那 些红苹果恰好可以映衬出我当时的青春,我二十一岁或二十二岁的青春,
一去永不复返的青春, 一种颤抖在奇 妙的粉红色盒子中的色彩。后来,杨 还通过邮局给我寄来了弥尔顿的《失 乐园》,盲诗人的诗似乎在我手的触 觉中展现出了不确切的纹路,那时 候,我已经开始写诗 ……杨还给我写 信,他习惯用毛笔写信,在信中,他 总是给我描述丽江古城中的一些故 事。
2001年,4月或5月,我回到了永胜小城,不是 为了寻找一座小城多年后的存在境况,而是为了触 摸一些朋友的踪迹。女友天英,她在我的记忆中就 像一朵玫瑰花那样明媚,没想到生命也像一朵玫瑰 花那样短暂,她死得太快了。从她身上我感受到了 死亡的速度,而那速度正是一朵玫瑰从枝上滑落到 我书桌上的速度,滑落到时间的过去和现在以及将 来的速度。
2001年,7月或8月,我突发一种奇异的念头将一朵朵凋零并干枯的玫瑰花收藏到一只木盒里。 那只木盒储藏着我的首饰,我取出那些每每碰撞就 会发出声响的小首饰,将一朵朵玫瑰花放进去。玫 瑰花干枯后仍然透着一种淡淡的绯红,当它们一朵 一朵地被陈列在木盒中时,我知道我已经在盒子中 不知不觉地收藏了死亡的暗香了。那暗香从盒子中 渗透出来,仿佛暗示着死亡并没有因此湮灭玫瑰的 香味,而人呢?人死以后会有香味吗?写作使我一 次又一次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就像划燃的火柴。 我想: 一个迷人的身体在凋零时也即意味着已经怒 放过,那就是诗、语言或私人历史,以及被我们表 达了一生还尚未揭穿的秘密。
2001年,11月或12月,那些怒放的玫瑰,已经最大可能地陪伴我生活,在那些充满魔法的符号所荡漾的房间里,似乎玫瑰色的光泽让我发现了发着低沉轰鸣的翅翼。在那些并不漫长的冬天的夜晚,我一次又一次地睁开双眼观望一种现实:与出生后的那个小小的身体相比较,现在的我身体已经寻找到了一个窗口。当我把头放在窗棂中时,我的身体或许会往下滑落,也或许会往上攀援。与十五年前的身体相比较,我虽然失去了青春恣肆时的那种明媚,但是那时,我的身体却可以在悬崖或天堂之间显露出来,那就是我深爱玫瑰的理由 在活着这一美妙的事实面前,我要么鲜艳,要么凋零,这有何错?这并不是难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