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海埂,是因为我喜欢那里的长堤。1998年,我一次又一次地忘返于海 埂长堤之间,似乎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事实上,1998年的海埂已经不像二十年前 那样晶莹,我说的晶莹是指滇池的水。如果二十年前,你在滇池中游泳,而且 又是裸泳,那你就可以在晶莹的水浪中看见自己的肌肤。
从我所住的严家地去海埂,只需二十分钟。那么近的距离,简却仍让我坐 在他的轿车里前往。简像小说中的人物,像一个符号,但其实在很遥远的地方, 他有自己的矿山、自己的饭店和自己的各种各样的女人,甚至还有体现自己男 人情欲的空间。我不是简的情人,但简一旦出现,我们就会见面,那种见面也 可以称作约会,约会的时候简一次又一次地驱车带我去海埂。
长堤出现了,许多疯狂生长的绿色浮萍漂浮在长堤岸边,甚至发出一种腐 臭之味,那就是滇池水变浑浊的原因之一。长堤很漫长,站在上面可以感受到 风。那时候,我好像什么也不需要,除了风。我们总是并肩站在长堤上,简将 车停在堤下,车子似乎是一艘搁浅的船,或许也是一种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心境, 一种悲哀的开始。我们在堤上走很长一段时间后,便决定坐一坐。
坐在长堤上,我们离得很近,但谁也不说话。1998年,简除了驱车带我到海 埂长堤吹风外,我们之间似乎没有别的浪漫行为。我喜欢那道长堤,只要他召 唤我到那里去,我就一定会做他的同行者。站在长堤上,我想哭。1998年我经历 了写作中的颠覆,经历了相爱或不爱,那是我生活中的荒谬期。我不知道为什 么跟简呆在一起时,就会想哭,直到我们再次告别。事实上,我们曾经告别过 几十次,但告别后他又会回来,又会重新召唤我,到海埂长堤去。虽然告别了 那么多次,但我们似乎都永远难以告别海埂长堤。
我们在一起时,总会感到悲哀,我们游戏,像悲剧似的色块一样被风吹拂 着,我始终无法哭出来,因为当我想哭时,我们已经在告别。这是不是我的荒 谬生活。接下来,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与他永远地告别。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了,这确实是一场坚决的告别。疑问也似乎没有了,没有爱情,也就缺乏激情 去追问生活问题。我已经静了许久,在海埂长堤,我目送他,他要送我,我拒 绝了,因为生活中缺少风暴似的爱情,即使那个召唤我到海埂长堤去的男人也 无法给我带来这种爱情。
我想我已经老了,从海埂长堤回到家,我感到非常颓丧,我想我是一种 丧失了羽翼的小动物,任何东西都会让我死亡,比如寒冷或者热烈……但我一 次又一次不知不觉地来到海埂长堤,海埂长堤像一部长篇小说,涌动着一些精 神旅途中的碎片。长堤上,当只有我一个人时便显得空旷而寂寥。突然简来 了,我首先看见的是他黑色的轿车, 一团漆黑的鸟巢,因为隔得远,鸟巢看起 来很小。他来到我的身边,把一只盒子递给我,让我打开看一看。盒子里有一 条披肩,是那种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曾经披过的披肩,阿赫玛托娃也曾经披过的 披肩,我拿出来, 一种暗红色,就像一丛玫瑰在夜里的颜色。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我披肩,而不是赠我一束玫瑰,或者一只闹钟, 玫瑰的存在是让我不死,闹钟的存在也是让我不死。那么,披肩呢?他为什么 要在海埂长堤上送我一条披肩呢?它是用来搭在我1998年的肩上吗?是用来抵 挡来自海埂长堤的风,让我并不宽阔的甚至是瘦弱的双肩感受到他的存在吗?
简存在着,即使他有一天消失,也会像那条暗红色披肩般存在着。我不 想预言今后的日子,但是我知道他那温馨的存在方式不可能被时间所剥离出 去。简从不把手放在我肩上,可他送给我的披肩却在那些日子里时时刻刻紧贴 着我的肩膀。简又一次消失后,我开始写作。我披着那条暗红色披肩进入秋 末,然后进入了冬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去海埂长堤漫步。然而正是 那种远离,使我预言可以在一部书中写出一道长堤来,它也许不是海埂长堤, 却会是我心灵中筑起的长堤……突然,披肩从我肩上悄然滑落,在那个黄昏, 电话铃响个不停,像轰炸机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从电话中传来一个陌生男人 的声音,告诉了我一个噩耗:简出车祸了。几天以后,人们在西洱河发现了他 的尸体。
电话是简的朋友打来的。我久久地不能说话,然后从地上捡起了那条暗 红色披肩,它仿佛还留存着简的体温。我又去了海埂长堤,自从听到简的噩耗 后,我从来没有哭过,但是那天晚上,在没有繁星的夜色中,我的双肩微微地 颤抖着,我在哭泣,为了简。而那条暗红色的披肩一次又一次想滑落我的肩 头,但我用指尖一次又一次拉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