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1997年将是我最为暗淡的一年,同时也是我个人写作 史上最为激情洋溢的一年。 一个深秋的早晨,我看见了一个蝴蝶标 1974: 本像一枚印戳从微风中飘来,仿佛想贴在墙上或者覆盖在我的身体之上,那时正是我像虫子一样蜷曲起身体的时候。
在那之前,春天,我刚刚去了大理。我想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 地出现在大理,是为了看蝴蝶。大理有蝴蝶博物馆,收藏着各种各 样的蝴蝶标本,那足够消磨我那在钟摆晃动之下不安定的心灵了。 当我刚把影子投在博物馆里的一只蝴蝶标本上时, 一个年轻男人的 影子也投在了上面。玻璃柜台里面,在镶嵌的花纹中,有一只蝴蝶, 比遗忘更快地停止了飞翔, 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我旁边的那个男 人好像也对那个标本很着迷,于是我们有了交流。我们一同观赏了 大量的蝴蝶标本,然后在博物馆关门时,最后走出了大门。那个带 着纯外省口音的男人告诉我,他来大理,也是为了看蝴蝶标本。说 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博物馆的门前,在那里,夕阳下, 一只蝴蝶飞舞着。它或许是从洱海上飞来,或许是从苍山脚下飞来,总之,它在飞着,根本想象不了它变成蝴蝶标本的样子。
在博物馆门口,我和那个男人分手了,但没有想到后来我又在所住的那家旅馆看见了他。他好像正贴紧旅馆里的一道阴影在咳嗽,一个女人走过来,伸出手轻拍他的后背,女人和他一样年轻。我记起自己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感觉他在生病。第二天、第三天,当 我又出现在蝴蝶博物馆里时,都见到了那个男人。他总想靠近那些 蝴蝶标本,但他的女友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往后拉。那个情景让我很 迷惑。男人看见我,笑了。我在他的微笑中敏感地感觉到他身体中 好像已经没有血液在流动,只有灵魂支撑着他。后来,在旅馆中我 无意地听到了服务员们在议论他的身体,他患上了白血病。
我很快离开了那里,因为我似乎看见了一种过程: 一只蝴蝶正在变为标 本的过程。我搭上长途客车回到家。1997年,我寻找到了《蝴蝶是怎样变为 标本的》,那是一部长篇小说,我寻找到了女主人公:普桑子。从大理回来 以后,我一直在想,那个出现在蝴蝶博物馆的男人或许由他的女友陪伴着, 像以往一样从旅馆走到蝴蝶博物馆里面去,或许已经离开了那座旅馆,离开 了大理。但是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最终变成蝴蝶标本,我都知道,对于那个患 上白血病的青年男人来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想改变生命的形状,因 此他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我记得他的笑容极其苍白却又温柔无比)。回想过去, 我当时只想尽快地离开那座旅馆,因为我似乎已经在幽暗之中摸索到了写作 《蝴蝶是怎样变为标本的》 一种长久的激情。它似乎是一条河流,给我安慰 的是那只蝴蝶和那个年轻的男人,给我带来语言的是人生赋予我或者培植在我心灵深处的那种心智。
1997年,我告别了对一个男人的爱情,在电话中不断地说着再见,直到 我再也不给他打电话。那时候,我的小说已经写到了结尾: “一只蝴蝶在空 中飞翔总比一个人在地上行走要美丽得多,也会轻盈得多,总而言之,我也 希望变成一只标本,我会将这个过程记下来,让它们化成文字,就像蝴蝶的翅翼在颤动,每颤动 次——我都会感受到离死亡越来越近。”
《蝴蝶是怎样成为标本的》是我最可爱的书,它就像一只盒子陈列着一 只又一只蝴蝶标本。1997年,给我安慰的是蝴蝶:在它们的飞翔之中既有蔚蓝的天空,也有拂过芬芳花枝间的美妙难眠,尽管等待它们的是骨灰盒,是坟墓,是监狱,是包袱,是眼泪,然而没有一种死亡像蝴蝶死亡那样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