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时，自从我的名字出现在书籍上，我就有了读者。他们既是密友，也是读者。
占据岁月的一个秘密是从小镇的一座小旅馆开始的，那里面有他使用过的烟 灰缸。 一个宁静的星期日，他先到那里，住在旅馆靠西的一个房间里等我。因为 我当时二十五岁的身体使他深为忧虑，所以他决定来见我。在那之前，我们从未 见过面，他是通过我的诗认识了我。当我进屋时，他正往烟灰缸里弹着手指间夹 紧的那根香烟的烟灰。
在之前，我们已经通过许多封信，我在信中， 一封寄给他的信中甚至谈到了 自己也许会自杀。
当然，我根本不可能去自杀，只不过那时我谈论自杀就像谈论燃烧一样热 烈。但是他为此特地来找我。我们下楼又上楼，我一直努力地跟上他变换的节 奏。在小镇的一 口池塘边，我们开始说话，他似乎一直离不开手里夹紧了的那根 香烟。就那样，我们谈到了午夜，然后分开，各居一室。他称得上是一个纯粹的 密友，从不亲手撞碎我的幻想，他靠近我，但又从不丧失理智，他说：“我一直 读你的诗，除了读你的信之外，我每天都是你的读者…… ”
尾随着那些小镇上的声音的起伏，我们不断地与陌生人擦肩而过，他谈他的 婚姻，谈他的孤独，惟一没有谈到的就是爱情，于是我们寻找到了永远交往的理 由：他愿意成为我的终身读者。随后是一种激情的上升，不是源自对彼此的爱 慕，而是源自谈论我的诗，我的写作，我终身的梦幻。之后我们继续散步，沉浸 在我们对未来许多荒谬的期待中。那年我二十五岁，还未进入城市，在一座小镇 旅馆里秘密地与一位已婚男人密谈，却连手也没有碰过。后来我们分手，不再谈 论自杀或诗。分别时他先我走，上了火车，就在火车快要转动起来时，他突然想 抓住我的手，但没有抓住。很多年，我写过的书他都收藏，有些书中的句子还会 脱口而出。
我们第二次会面时，我已经三十岁。他打开旅馆客房的门，他也许是惟一不想 通过与我交往获得爱情和私情的男人。我们站在门口，在几年的离别中，我已感到 了那种交往的永久意义，所以我松弛下来。他仍然吸烟，仍然将烟灰弹落，我在烟 雾弥漫中看到他老了许多。他说： “你完全变了。”我有些惊讶。他又说： “你成 熟了，不会再让我担心了。”从那以后，我们没再见面，也许，他真的已不想再为 我承担许多。
我的另一个读者是他，来自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带。他是我读者中的密友，是 与性，甚至与爱情毫无关系的男人。也许正是因为那样，我们才不会丧失交往的长 久性。我愿意放慢脚步，在岁月流逝之中，学会与他相处的一切技巧。1996年，他 经常出现在我的旁边，也许他知道，我除了是一个女人外，还是一个经常生病的女 人，也可以说由于写作，我的忧愁不停地苏醒，那种自虐周期性地弥漫在我的生活 中。他来为我承担那些阴影和背叛，我们在见面中不停地寻找酒吧，只有酒吧才会 欢迎我那样颓废的女人。
我喝酒，杯中的红酒维持着我的姿态。当谈论生活和写作时我们都需要红酒， 因为酒可以感动那些破败的景物从而变幻色调，因为酒可以使我们的理智变得轻松 一些。我看着他的双眼，只要看着他的双眼，我就会开始讲故事，故事当然只发生 在小说中。所以每次见面，都意味着我已准备好一本书的故事讲给他听。
那个来自城市中心的男人，穿着银灰色西装，坐在我面前时，会自然而然遗忘 掉作为男人本能的欲望，继而转过身来为我承担小说中的故事。多少年来，他始终 是我读者中的他。他有时会拉我坐进他的轿车中，带着我在小说的风暴中出现，从 而让我看见沙滩、荒野和居心叵测的悬崖。他站在悬崖上，让我往下看，我回过头 时看见了他的双眼，他的眼睛并不深邃，也不温柔，但可以帮助我从容地承担头晕 目眩以及几乎坠入悬崖的身体。他说，我喜欢你，但我不想让你不自由，我只想让 你有一种未来。我问他我的未来是什么，他钻进车厢，车轮溅起雨后乡村小路的泥 浆。他说你应该到泥浆那边去。
泥浆那边是什么，是茫无边际的地平线，那里生长着向日葵。那时正是金色的 向日葵疯狂成长的季节，那就是我的未来吗?我钻进了向日葵中去。1996年，我在 向日葵中走了很长时间，仿佛一个影子总是跟随着我，他就是读者中的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