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来临时,我们会去寻找一家小酒馆。总有一些朋友们会在那样的 时刻来临,他们穿过书林街,站在窗外叫着我的名字。我那时虽然已经学会 隐藏,但是他们站在窗口就可以看见我的影子,于是,我只好出现在他们的 身边。那总是一些下午的时候,我们坐在我房间里聊天,然后去寻找一家小 酒馆。
昆明郊外的一家小酒馆,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因为坐在小酒馆里就可 以被一道落日所笼罩。那些朋友们中有银行职员、律师、自由撰稿人、画家、 推销员、外科医生 ……我们奔往郊区小酒馆时,周身洋溢着一种微醺。酒精 是一种诱惑,尤其对那时的我而言。那时我正在度过着私人历史上最颓废的 时候。我们总是每个周末聚会,站在书林街100号前聚集,然后一起出发啊,酒,那从昆明郊区小酒馆的坛子里流出来的液体,可以让我把身体 浸泡在迷醉之中,可以减轻我绝望的心绪。我总是坐在那一只只坛子旁边, 那一只只坛子仿佛刚从酒窖中移出来,仿佛贮存了世界最神秘的时刻。当我 们坐在那些酒坛中间时,呼吸是多么畅快,总是在那个时刻,有人在讲故事,而我则置身在故事之间。那些酒坛使语言载动了身体,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 身份,每个人讲过的故事都不一样。
落日照着我们,把我们紧紧包裹。我喜欢那样的时光,但突然有一天, 它消失了,因为我开始忙碌起来,开始写书。我抬起头,雨丝正静静地落在 午后的街道上,淋湿着我的头发,我突然撑开了雨伞,我想到一座小镇去我相信自己不仅能在酒坛中消磨我的颓废,也同样能循着落日寻找到一种语言。
在落日中,我既看见了父亲,也看见了消失的密友,我更愿 意把他们称做密友,而不愿意称做情人。我突然离开了那座小酒 馆,离开了那些酒坛。我总喜欢在最迷惑的时候到一座小镇上去 住几天,不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小镇,而是陌生的小镇。 一个匆 匆过客突然来到我身边,也许是我的歧途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 掐灭手中的香烟,对我说,我可以陪你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去。 我问他陪我去干什么,他低沉地说:我可以陪你去死。我吓了一 跳,慌忙掉转身去。他只是我旅途上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已,根本 不了解我。我根本不想死,我只是想生活而已,包括我的写作都 是生活的一部分。但那他显然不可能了解,他或许只是在我的脸 上看见了落日下沉时的一种歧途, 一种死亡, 一种灰烬……他感 受不到我的心跳。我的心即使紧贴着那些酒坛时,也依然在跳动 着。我的心跳被父亲看见了,他把我留在世间,让我活着,像一 棵植物一样活着;我的心跳被密友们听见了,当他们把手放在我 的胸前,或者用胸紧贴着我的胸时听见了,为了让我感受孤独, 他们离开了我……
为了让心跳感受词语,我离开了那些麻醉我身体的酒坛。起 初,我在一座小镇旅馆中写作,基本上都是诗歌,因为只有诗歌 可以在最为短促的旅途中呈现出来。然后我又前往另一座小镇。 当汽车带我穿过那里死寂般的街道时,我看见了一只老鼠——它 正横穿过街道。突然, 一个小镇男人从街道上走过来,他就像是 一面勾引我出场的旗帜,看不出他具体的身份,好像刚刚才和一 个女人离开房间,衣袖上还留有那个女人的气息,双眸间还充斥着一种虚无。我从那时候就开始敏感地研究男人,所以我后来写了一本书叫《男人传》,我的小说只讲述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1994年,我的酒友们突然彼此间失去了消息,因为他们同样摆 脱了酒坛。我又回到了书林街,回到了小屋,酒坛也好,匆匆过 客也好,可以因此勾引我的男人也好——都只是我记忆中的一种 记忆而已。我执著的心跳把一种即将捕捉到的无底深渊展现在眼 前,就像一个女人睡过的床有发丝和肉体的味道,就像我轻吟过 的诗被一只云雀的双翼产生了旋律,那样美妙的1994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