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虚构的玫瑰》的手稿,也就是一本黑色的笔记簿 装进箱子里时,我知道我要回云南了。我把书籍装进了好几只 纸箱,从北京火车站托运回云南。然后带着简单的行李,行李 中有几本诗歌笔记簿,里面记录着我语言的训练过程。我把那 些手稿称之为:不可以投掷到火炉中焚去的心灵秘史。写作它 的过程其实也就是熔炼的过程,当那个黄昏,我抵达昆明火车站时,妹妹海惠正带着她的诗歌密 友们守候在火车站的铁栅栏外。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海惠镜片下面那双 炽热的眼睛。我们两人一起走过黄河,经历过黄河流域中的饥饿和疾 病,当然也经历过黄河流域每一个日落时刻的美妙的颤栗,如今,海惠是一所田园学校的中学老师。
那时,我穿着1991年属于我自己的那种波希米亚式的流浪长裙,披 着蓬松的长发,以一个充满幻想的形象出现在昆明火车站。从那一刻 起,我就知道:我那些捕捉人生之谜的实验性的游戏生活已经告一段 落了,我的双翅上有许多伤痕,那些一经我的身体游动就会发出疼痛 的伤痕,被我巧妙地掩饰在柔软的长裙之中,不会被别人看见。当一个女人的身体感到伤痕的疼痛时,那就意味着她已经结束了一段旅程。
由于某种特殊原因,尽管我的工作将从永胜县文化馆调到云南人民出版社,但我仍得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工作。那天晚上,我来到了海惠所在的田园学校。它位于昆明的老海埂公路上,是昆明当时的郊区。当然,现在那里已经不再是郊区了,从前的田园学校附近盖起了大量的商品房。
1991年1月的冬日黄昏, 一辆自行车后座载着我。没多久,我们全家人在小哥哥的家里过了一个团圆年。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们家人之间似乎总是被距离所局限着。好久没母亲、小哥哥和两个妹妹在一起了,那天晚上,我们散步到昆明最大的东风广场,1991年真正地开始了。
然后是我一生中最自我的时刻来临。那时田园学校就像 是从一片田野中冒出来的教堂,它简朴、宁静的风格恰好适 宜我当时的心态。当我把笔记本从箱子里取出来时,我很惊
讶身体中那种写诗的强烈冲动,因而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干燥的南郊山冈上的气候
只剩下一点一滴的水,春天太早地使人们
前额衰老。我蹲在一个土洼里
低低的土洼,我设想死去后
情人会不会检查出我头发上的细菌
在云南,我从未这样低沉和动摇
但是,镜子却照着热气上升的火焰
我变形,扭曲或开始对自己撒谎
又一个妇女走出来埋她的婴儿
我开始将一根即将收割的麦穗
放在这个未曾长大的女婴身边
她长不大,我却在干燥的气候中走下山冈去
我把笔记本放在海惠的单人床上写作,在以后很长时间 里那张床都成为了我写作之地。偶尔会有一阵铃声打乱我的 诗性,那是学生们的下课时间。那些生活在城郊的中学生晃 动在教室外,我站在窗口看着他们的身影。 一旦他们进入教 室,我便继续我的诗人姿态。我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中会洋溢 出那源源不断的写诗的激情,也许我天生就应该写诗,只有 把那种诗性记录下来,我的身体才会减轻一些欲望。那时除 了写诗就是阅读,有那么多时间用来翻阅书籍,真是人间的 天堂般生活啊。还可以散步,那时在田野上的散步也许是我 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我和田园学校的一些年轻女教师通 常是在黄昏时自由自在地穿行于田野上,清新的空气使我身 体健康。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昆明的南郊,但直到2003年 春天,我才实现了住在郊区的愿望。
置身在海惠的小屋中,我写下了中 篇小说《疯狂的石榴树》和《理想主义 者》。我开始重读我过去读过的书,比 如《洛丽塔》。 《洛丽塔》是一部机智 而温情之书,也是一部哀伤和色情之 书,但书中的色情使我们对人性面对肉 体时,重新获得了一种莫名的哀伤和勇 气。从那以后,我喜欢上了纳博科夫。 1991年,我在海惠所在的田园学校生活 了十个多月,那是“我与一切存在之物 间系着甜蜜的纽带”的开始,为此,那 是一段我经历中最为甜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