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在诗歌笔记簿上写下了长诗《花园》的题目。那时的我写作 热情旺盛，从笔记簿上的写作日期上看，每天都是完成三首到五首诗歌。 那一年也是我语言发生极为重要转折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二十八岁了，对 语言的强烈迷恋使我在那时寻找到了一个可以自由写作的阶段。长诗《花 园》仅是一个开始，我似乎将每一 白日每一夜晚的事物作为诗歌的选择对 象 ……我感到惊喜而又胆怯，坐在椅子上，三千多行的长诗就那样结束 了。这部长诗直到如今依然是手稿。我同年还写出了中篇小说《家园的祈 祷》等作品。1990年的阅读则在松散之中进行着，这一阶段的阅读改变我 1980年代初期那种用三天两夜就阅读完一部小说的习惯。
我的身体周游在词语之中， 一个冬日黄昏，我给自己写了一封信：我 知道你又在忍耐中面对黑夜，是的，打碎的墨水瓶正在这个寂静的黑夜里 向外流淌。墨水弄脏了木地板，你则呆在一边任墨水流动，你在墨水中突 然看到克利在1928— 1929年冬天经过埃及时所看到的大片深耕过的黝黑的 田地——那是使克利返回现实的第一步。墨水仍然流动着，已经流到白色 的墙壁下面去了，深夜两点钟，你就像克利在埃及农艺分层田地的外貌中 发现了另一个现实的出发点一样……
所以我回到了语言中，1990年，语言对我的身体来说是一种幻想中的 迷宫，语言操纵着自己的秘密在迷宫中来回穿行。我们来看看博尔赫斯， 他是一个在自己的语言迷宫中变幻莫测的人，他是一个凭借着语言的乌托 邦设计出许许多多迷宫的神奇的人。听听他是怎么说的：“有条不紊地写 作，使我脱离开了人们的眼前的状况。可以确定的，所有这些写下的东 西，取消了我们，或者使我们变成了幽灵。”然后，让我们来看看他在迷 宫中梦见的东西： “有一天或者有一夜 我的白天和我的黑夜之间，还 有什么区别——我梦见监狱地上有一粒沙子。我没在意，又睡着了。我梦 见我醒来，地上有了两粒沙子。我又睡着了，梦见有三粒沙子。就这样，沙子不断地增加，直至充满了监狱，我就在这个沙子的空间中死去。”
那是不是博尔赫斯所建立的迷宫，他的语言使乌托邦的诡秘的场景歧义迭 现，他不断地几乎是用一生迷恋着自己的影子和别的幻影，而乌托邦的力量使得 这位建立迷宫的诗人最终失明。失明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啊，正像他在未失明时所 看到的那样： “我花了漫长的岁月来学习这些斑纹的规律和形状。每一个黑暗的 日子总给我一会儿的光亮，就这样，我才能在头脑里记住浮在黄色皮毛上的黑 斑。它们有的是圆点，有的形成条纹横穿过四条腿的内侧，还有一些是重复的圆 环。也许它们发出的是同一个声音或者同一句话。其中很多还有红边。”还有什 么东西比在这座迷宫里闪现的事物更加明亮的呢?在乌托邦的迷宫里，博尔赫斯 完全地陷在了黑暗中去。
然而这正是他所梦想的时刻，等到全部世界都看不到的时刻正是他看见世界 的时刻，等到一切都变成黑暗的时刻，语言才是一种微露端倪的、把一个色彩缤 纷的世界转换为乌托邦的世界中的历险时刻，这时候，想象比梦境更加快速，想 象充满了光辉，所以，在博尔赫斯的语言迷宫里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可以走出去。
1990年，我虽然置身在鲁迅文学院的宿舍区，置身在玫瑰花园中，但已经开 始向往南方，我渴望在最远的南方有一间自己的房子， 一间属于女人自己的房 间。它在哪里呢?它当然只可能在南方，只可能在云南。我的身体只有回到云南 时才可能被绿色的枝蔓交织。认识到这一点对我很重要，因为南方，也就是云 南，可以让我终生都不会衰减激情和想像力，所以，1990年底，我做好了回云南 的一切准备。即将离开北京的那个时候，我开始写我诗歌史上最为重要的由十二 行组成的长诗《虚构的玫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