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一只水瓮，那只水瓮被遗弃在一座旧仓库的外面
而那座旧仓库同样也已经被遗弃了很久。当我把诗歌练习手 册、情书(包括溢的来信和别人的来信)投入到那只水瓮中时旁边有一条河流正在灌溉着农田。那时仿佛就是把我自己充 满血液的肉身投入到水瓮中去，那种奇特的感受就像弦弓在 轻抚着我的肌肤，就像燕子拍翅时落下的羽毛滑入了我的心 灵深处 ……然后，那只水瓮中的纸突然之间被我手中划亮的 一根火柴点燃了，纸张燃烧着，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 的生命是写在纸上的语词，当语词呈现在世人面前时，就意 味着焚毁已经降临。从那一刻起，我记住了纸在燃烧时的声 音，记住了语词从我身体中剥落出去的声音。我靠近水瓮水瓮中留下一堆灰烬，它是一种必然的道路，是我呈现出来 的纤细的脖颈，尖尖的下巴，细长的手指，漆黑的长发 ……
我抬起头来，似乎已经告别了过去的一段历史。我寻找到 了北京，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走。文化馆的好朋友们都希望 我留下来，只有母亲支持我，她也许是惟一的支持者，也许是 因为她看到了我的另一种道路。那年8月，我呼吸着车厢里的各 种气味，在呼吸中裹紧一件母亲编织的毛衣进入了夜晚。当到 达北京后，我背着装满诗歌手册和书籍的行李，从车厢中往外 走去时，世界一片迷惘。但是尽管我双脚肿痛难忍，可我已像 一只风筝飘荡到了北京，开始了一个写作者的道路。很快，我 就在鲁迅文学院找到了房间，和来自黑龙江的迟子建同屋，以 后我们一直都是同屋。
写作的我，已经从永胜小镇的那只水瓮中扬起了头。当那 些诗稿燃烧时，我还带着一种热切的、冲动的、寻根究底的希 望，希望看清过往的生活……还有溢的情书，我把它们都烧毁 了，难道仅仅是为了纂改生活吗?在鲁迅文学院的那间小屋中， 我犹如外省人进入了巴黎。 一切都是为了写作，我不停地移动 着笔杆，似乎面前生长着无数的笔杆。那时候我常常失眠，几 乎都是依赖于安眠药来维持睡眠。
写作就像北京冬日的风呼啸着，把我笼罩住。我并不适宜 在北京写作，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转折点。如同文化馆的生活 一样，我每天都是读书、写作。也就是说，我无论生活在何处， 生命都像是悬挂在语言的浪尖上。这就是为什么只要给我一个 房间，到任何地方去我都能写作，这种训练一直维持着我与语 词的关系。但是，即使在北京写作，我语言中描述的依旧是南 方的生活，我永远无法描述北方的冰雪和平原。我开始写那座 南方小镇，那种青藤般的纠缠，攀爬在窗帷和悬崖之间。
作为一个南方人，我只是缘于某种宿命生活在北京。我最喜欢种植在鲁迅文学院院内的那些红色玫瑰花，在那些朦胧的夜晚，我和迟子建经常溜出宿舍，去偷那些发出暗香的玫瑰花。有时候我们忘了带剪刀，就会用牙齿咬断枝，以至于有时被刺刺伤了面颊和嘴唇，但也许那是我们最为愉快的时候。
对我而言，鲁迅文学院最有诗意的地方，最具有南方味道的地方就是那一小 片玫瑰园。那意味着我只是暂时在北京写作，我的血液和身体都无法离开南 方，南方是什么呢?是水牛，是青苔，是马车，是蝴蝶，是起伏的山冈，是我 父亲的墓地，是诗歌的水瓮，是一团绿色的漂浮物 ……那就是我写作的地址， 就好像我的脚指头穿过鲁迅文学院的暗香，前去采玫瑰花，当我用嘴衔起一枝 红色玫瑰花时，似乎也衔起了整个南方，那就是属于我一生的南方，也是被我 所触摸到的充满荆棘的山冈和生长语词的地方。北京啊北京，我只是你的匆匆过客而已。
当韦从北京朦胧的秋色中走近我时，我很 惊讶。1987年已经过去了，他也已经娶别人为 妻，但他仍然用一双炽热的双眼看着我。当然，他的炽热中包含着一种忧伤，他告诉我第二天 他就要飞往英国，到另一个国家去画画或写诗。
他站在我的面前，身体中透露着有什么在 折磨着他。从他那忧伤的眼神中，我感受到我 曾经折磨过他。我折磨过他吗?他皮肤白皙， 尖尖的下巴，手指纤长，天生就要使用色彩， 或者说他天生就要被一种精神语言所漂浮着在 漫漫旅程之中。他打来电话时，我不可能抗拒 与他的最后一次约会。整个下午我都在想着赴 约的事。至今，我仍然记得自己穿着一身衣裙 前去赴约的场景。那是一条1989年我衣箱中最为 鲜艳的长裙，玫瑰色与黑色相间，玫瑰色散发 着1989年的诗歌似的抒情，而黑色则暗示着我的 忧郁。事实上，这两种颜色一直穿行于我的上 半辈子，似乎左右着我的性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