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一个男人的手放在门上敲门。我打开门， 一个陌生男人背着简单的行囊仿佛从私语之中冒了出来，他就是韦。他从广西来，因不知道什么时候读了我的诗记住了一个地名而来。当时，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互相交流诗歌的开始。20世纪80年代，四处都有诗人或艺术家们漂泊流浪，在路途中寻找交流的空间。我和韦也一 样，起初只是为了交流诗和绘画。韦只是偶尔写诗，最主要的是绘画。他身材瘦高， 头发直而硬，流露出那时画家身上最显明的特征：敏感而执著。我们绕着小县城散 步，有时他甚至还会帮助我们家浇菜园，当时我们家已经买了永胜县的第一批商品房，门前有一 块菜地。韦总 是陪同我从家门前的小路上走到郊外的田野上去， 一种最炽热的情感在悄悄地穿越我们的身体。 一周以后，韦回广西去了。
紧随而来的是我们家庭生活的突变：父亲查出了癌症，那在家里面无疑是爆炸 了一枚地雷，母亲和小妹都陷入绝望之中。当时哥哥和海惠都在昆明。绝望第一次 覆盖了我们家。更要命的是母亲当时正处在更年期，她碰碎东西，虽然并不是故意 要碰碎；她还在无意识中突发神经质，更年期使妇女生活转进入最灰暗的时期。我 经常看见碎片， 看 见母亲无意识中发出的声音在撕裂。听到父亲生病的消息后，母 亲要么用慌乱的眼神追问，要么在医院的长廊疯狂地行走。
死亡笼罩着那间病室，父亲在病室中抵抗着癌症晚期的剧烈疼痛，虽然作为一 个男人，他从不叫喊，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不疼痛。他患的是肝癌，是癌症中最痛苦 的一种。父亲不知道他已经患了绝症，他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每天早晨跑步，每天沐浴，喜欢读报，喝茶水，煮白菜土豆吃，喜欢个人卫生和环境的整洁。我们谁 也没有勇气把真实病因告诉父亲，直到他去世，也不知道自己患上的是绝症。
在出现肝昏迷的那些日子里，父亲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我们轮流守候着他 陪伴他度过最后的日子。我坐在他身边， 一本笔记本放在我膝头，我无法克制写诗 的渴望，我必须写诗，当面对死亡面对父亲时，惟有写诗可以减轻我身体中的绝望。 1986年8月17日凌晨5点，笔记本突然从我膝头上滑落下去，也几乎就在那一刹那，我 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我下意识地用手碰碰父亲的嘴唇，发现指尖再也感受不到父亲 的呼吸，连一丝微弱的游丝也没有了。笔记本滑落在地的声音震撼了同样守在病室 中的母亲，在之前，我让她闭会儿眼睛，因为上半夜和下半夜全是母亲守候。
笔记本从我双膝滑落下去的声音同样震撼了我对于死亡的体验：就 从这一刻起，意味着父亲在我生命中永远缺席了，意味着我永远无法遗 忘死亡的味道。我也第一次发现人只不过是气息是游丝， 一旦消失，便 会化为灰烬。葬礼第一次发生在我们家中，父亲单位组织了葬礼。 一切 都变成了哀歌，即使是灿烂的鲜花也只是为了哀歌而怒放。
把父亲葬进公墓的一个多月后，韦突然出现在永胜县城。那肯定是 一次不合时宜的出现，我还难以摈弃那种悲伤，穿过丧服的身体虽然依 旧像一朵黑色的玫瑰花一样怒放着，但显得冷漠而沉静。1986年冬天， 韦在我文化馆的单身宿舍里，突然向我求婚。那绝对是一个异常错误的 时刻，它意味着我和韦将永远有缘无分。他一求婚，我就悲伤而孤傲地 拒绝道：不，永远不可能。终于，韦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注视着文化馆 那堵墙壁，它似乎早就应该倒塌了，却始终没有倒塌。
韦站在窗口，潜存着一种温柔想笼罩我，但他一旦走近我，我便总 是用同样的声音拒绝他，抗拒他与我亲近。那个时期使韦丧失了表达爱 情的机缘，因为父亲的死亡就像黑夜中迷惘的前景笼罩住了我，使我灰 心丧气，使我失去了往日诗人般的激情。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 韦是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男人。但一切已事过境迁。而那时我看着 韦的影子孤单地在永胜县电影院门外徘徊，电影院与文化馆相隔不过七 十米左右。那时，他的声音中带着低低的抒情旋律，总想把我拉进他的 生命中去燃烧，可是我的身体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蝴蝶标本，只能悬挂 起来供人欣赏，早已不可能飞翔，更不可能散发出体温。隔着七十米的 距离，我与韦对望着，我冷漠与绝望地抗拒着他，每当他想逾越那条界 限时，我总是拒绝他。
终于，韦登上了永胜客运站的长途汽车，经过四川攀枝花回到成都 的老家。就在那条路上，在攀枝花前往成都的一列火车车厢里，韦遇到 了一个成都女人。他很快与她进入了爱情状态，然后娶了她。我所不能 给予他的，那个女人都很快给予了韦，那就是1987年我的故事。
然而，韦却一直那么珍惜着我的诗， 他悄悄地收集了我所有的诗，并把它们 以他对诗的理解装帧成册，寄给我，同 时还给我寄出了一本书 《她， 一个 女人》,书中讲述的是罗丹和情人卡米 尔的爱情故事。那本书震撼了我，我喜 欢上了卡米尔，感受到了她的天才以及 她疯狂的苦难。她在疯人院中生活了四 十多年，七十五岁时才离开人世。韦理 解了我，他是惟一 的不能以世俗方式与 我生活在一起，却又永远爱着我的男人 吗?我想，是的。在生命的长途中，我 们会彼此怀恋对方，会用无穷无尽的距离筑起我们的堡垒。
上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只是为了换一间房 间写作而已，于是，仿佛是一艘船把我带到了北 京，事实上我是乘火车去的。1988年8月，我前去 北京参加《诗刊》的“青春诗会”,之后就再也 没有离开北京，9月，我到鲁迅文学院上学。
当我感受到是一艘船把我带到北京时，我的 双脚已经肿了起来，因为当时经济窘迫无法买硬 卧，我是坐着硬座到北京的，坐了两夜三天。从 上火车时，我就感觉到我终于为了写作而出发了， 我带了好几本诗歌笔记本。有一些诗，1987年之前 的诗歌笔记本都被我烧毁了，烧毁那些诗歌练习 手册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篡 改语言或篡改生活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