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黄河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早在很早以前，我和妹妹海惠就 开始准备了，为一条河流而准备好我们的激情，激情像流动的箭簇，飘动 在遥远的黄河流域。那是一个幻想的开始，我们为这幻想准备了两只草绿 色的行囊，它足够装下我们的诗歌笔记本、药品、照相机、指南针和水壶等。
1986年4月，我和妹妹乘着一列火车出发了，前去寻找黄河。没有任何 目的，我们就只想看见黄河，沿着黄河流域行走，实现我们诗人似的幻想。 关于黄河流域的感受已经陆续写进许多1986年创作的诗歌之中，但后来那些 诗歌却被我彻底地焚毁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我为什么焚毁这些诗歌。 现在，我想讲述的是黄河流域沿途的我的私人故事，那些故事从未被我讲 述过，因为还没有到讲述的时候。如今光阴使这些故事散发出幽香，通过 真正的自我审视，我想把那些片断似的镜头展现出来，以此把我生命中一 些珍贵的东西， 一个秘密带到我此刻的现实生活之中。
果洛藏族自治州出现在荒原上，我和年仅十九岁的海惠进入了藏区。在那里，海惠认识了她同样十九岁的朋友班果，当时，班果刚到果洛文联工作不久，他黝 黑而腼腆，是一个年轻的诗人。而我则认识了与我同龄的藏族小伙子扎西。后来 班果到省城培训去了，我们就住在他的宿舍里，扎西照顾我们生活。扎西很英俊， 是个典型的藏族人，个子高大，眼睛深幽，鼻梁坚挺，皮肤像荒原上偶尔出土的 文物一样呈褐色。他带我和海惠在草原上学骑马，每当我害怕时，就会坐在马背 上挥动着缰绳，大声地叫唤着扎西的名字。扎西这个名字似乎是整个果洛草原通 用的名字，因为许多藏族男人都叫扎西。往往我一叫唤，扎西就会飞驰而来。1986 年的4月，果洛藏区还飘着雪花，那也是我们只好待在果洛藏区的原因之一，因为 大雪封住了通往黄河源头的道路。在那些日子里，扎西不仅教会了我们在草原上 骑马，而且还教会了我们在缺氧地区如何生活。
我爱上了扎西，甚至梦想着自己要在草原上生活一辈子，要为扎西生好几个 带有藏族血统的孩子。我要把自己的皮肤晒黑，我要永远地在草原上喝青稞酒、 酥油茶 ……在那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和海惠同果洛的年轻诗人们频繁来往的同 时，也悄悄地跟扎西约会着。终于，两个多月过去了，已经到了1986年的6月，那 是进入玛多县的最佳时节。
玛多县在白雪堆集的远方，要访问黄河源头，必须经过玛多县。玛多啊，玛 多，那是荒原上最远的一个地方。扎西把我和海惠送上一辆大篷车，那是一辆记 忆中永远在摇晃的大篷车。车厢中坐满了前去黄河源头的淘金人， 1986年，在拥 有二十多万淘金人的黄河源头，到处都是冻死在冰川中的牛羊，那是一片真正的 荒原，不是艾略特诗歌中的荒原，而是我所看见的黄河源头的荒原。
大篷车上男人们的眼睛紧盯着我和海惠，我们偎依在一起，用 两个人的力量抵御着他们的目光，在那些目光中我感受到了一种男 人的欲望。大篷车在凹凸不平的荒原之路上以最缓慢的速度朝前移 动着。在寒风吹拂下，我患上了感冒，并开始咳嗽。荒原上由于缺 氧，每天都有淘金人因患感冒而导致肺气肿，迅速死亡。我的咳嗽 声似乎意味着我将会死亡，我把身体倚依在大篷车上，发起烧来。 在那片荒原上，死亡变得极为简单， 一只白唇鹿会迅速地死去， 一 个淘金人也会迅速地死去，我想自己也不会例外。然而我却奇迹般 地活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我想起了扎西，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枕上了 溢从北京寄来的蓝色睡袋，也许是因为十九岁的海惠年轻的存在， 我战胜了死亡，我竟然没有引发肺气肿，没有像一只白唇鹿或一个 淘金人那样死在黄河源头的荒原上。
而后，居住在玛多县的诗人，个子高大的李把我们送到了扎棱 湖和鄂棱湖边，我们的旅行继续朝西而去。在兰州，我们与诗人醉 舟相遇了。我们一同乘着火车前往沙漠中的敦煌。在火车上，我的 目光与醉舟对视着。海惠在日记里记录了那个瞬间：姐姐忧伤的目 光在整个火车箱中游荡。在黄河源头，海男竟然活了下来，这是一 个奇迹。
在前往敦煌的车厢中，我的目光再一次沦入了激情的火炉。醉 舟有着与扎西完全不同的气质，他穿一身漆黑的牛仔服，他骑着自 行车从河北石家庄来到兰州，在那之前我们早已有着诗人之间的通 信，我们约好在兰州见面。 一种从火车车厢中飘来的灼热气息把我 们罩住了。我的生命旅途中又开始了一个转折点。我坐在醉舟旁边， 一同望着沙漠中偶尔出现的海市蜃楼，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敦 煌，1986年的敦煌，似乎是诗人、艺术家奔赴的地方。
敦煌除了壁画，还有月牙泉，还有沙漠，我和 醉舟淹没在沙漠之中时，似乎忘记了一切。我们彼 此帮助用沙将自己埋起来，只露出头来，以至第二 天起床后，我和海惠发现床上到处是身体带回来的 沙粒。我们后来又结伴去了新疆，然后返回兰州，在那里我们分手，我和海惠继续顺着黄河流域前行。
1986年， 一种沿着河流行走的命运消耗着我的诗 人的光阴和激情。现在我回忆起扎西，后来我听说 过有关他的种种传说，听说他结了婚，听说他为了 一个女人，好像用匕首刺伤了另外一个男人 ……而 醉舟呢，他依旧通过一个又一个女人消磨着他灵魂 深处那些源源不断的激情。
黄河流域的故事不仅仅是一条大河的传说，也 是我自己的内心传说，那条河流终于让我有了冒险 的勇气，也让我经历了把身体放在荒原、旅途、古 碎片和男人中间的那种漂泊生涯。因此，我永远感 谢黄河和黄河流域的人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