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到我青春的男人就在那里,他们总是与我不时地在永胜小镇的巷 道、民主广场和单位办公室里相遇。永胜小镇的青年男人是我见到过的最 诗意而又最怯懦的男人们,即使他们喜欢上你,也不敢走上前来向你表达爱慕。
那是一个由媒人牵线的年代,如果一个青年男人对一个女人感兴趣, 那只有请来媒人。媒人通常是已婚的中年妇女,她们寻找种种理由与你接 触,然后开始描述喜欢你的那个男人的一切,先是描述青年男人的为人品 性,接着描述青年男人的家境和经济条件,最后还要总结描述同这样的男 人结合的好处。她们的声音或高或低,运用激动的舌尖表达清楚一种世俗 的活动,即把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让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走进婚姻关系。
当我面前出现媒人时,我无法逃避,但可以沉默。无论媒人 怎么表达,我总是保持着沉默。因为本能告诉我,媒人所介绍的 一个又一个对象都不适合自己。我的沉默似乎挫败了他们的口舌, 但新的媒人仍然会出现,除了对我描述,也会去见我的父母,然 而,我最幸运的是从没有被父母操纵过婚姻,并且他们提倡晚婚, 不希望我早早地谈婚论嫁。
于是, 一些勇敢的小镇男人开始直接面对我。当他们把手放 在门上敲门时,我无法逃脱青春期的围困。把我困在其中的那些 小镇男人,也许真的是小镇上最优秀的男人,他们具有怜悯的胸 怀,具有男人的责任感,具有勇往直前的生活勇气,但我却不能 嫁给他们,那是因为青春开始在体内游动时,我就预感了一切: 永胜小镇决不是我一生中永远的生活之地,我肯定是要离开的, 要穿越屏障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我一定会离开的,因为我身 体中荡漾着诗意,它会给予我勇气和力量。
所以,我以女孩子特有的矜持坐在他们面前,于无形之中筑起一道屏障,使 他们无法进入我的生活,或许那是我能够表达拒绝的最柔软的方式。但他们仍然 一次又一次地来敲门,他们相信着一种古老的求婚方式,深信漫漫求婚之路需要 持久的热情,并深信只要心诚,金石也会开花。他们执著的热情并没有把我困 住,因为我会爱上的男人决不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那么那个男人在哪里 呢?那个男人到底在哪里等待着我呢?
当我在书本中认识了李白、李清照、柳永、歌德、拜伦、雪莱、高更、肖 邦、荷马等人之后,我的内心深处早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也许就是从那时,我 预感到了我将用一生来承担语言,或者说我的梦想将穿行于一个可以编织语言的 世界里,而那些求婚的男人,我看见的只有婚姻的目的。但是那种目的诱惑不了 我,也征服不了我,那时是我一生孤独的突然转向:我根本不可能成为那些男人 的婚姻目的,不可能为他们生儿育女,因为我想飞起来。 一个想飞起来的人,注 定是孤独的。
然而那时,我还根本感觉不到给予我诗意的那个世界有多遥远,它的遥远将 使我付出一生的代价,它的遥远将会损伤我身体的现实主义。我的身体好像是猛 然地撞见了一只鸟儿在飞,它从低处往高处飞去的双翼仿佛透明, 一种我从未看 见过的透明,我的身心一片空白。
我的冷漠拒绝了他们,他们怯懦地从我身边走开,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媒人和男人 走向前来,向我求婚。那不正是我的目的吗?再也不会有一个小镇男人把我幻想成他 的婚姻伴侣了,决不会了。1983年,我开始大量地写诗,写在笔记本上的诗就像是映现了我隐藏起来的形体,然而,我仍然期待着那种手指尖触摸到的火花。
我不慌不忙地生活在永胜县文化馆的那间单身小屋之中,那似乎是一堵即将倒塌 的墙壁,谁也不知道墙壁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倒塌。墙壁之外就是永胜小镇青灰色的瓦
房。突然醒来的早晨,我似乎已走得很远,到底有多远?我从窗外看着温热的小路,在云南省的边缘地区,因为闯进一道蓝色阴影之中去,就可以使我颤栗一阵子,几乎 可以颤栗半天,或许可以颤栗一生,就像一个人拥抱一个人一分钟,就可以成为被拥
抱者一生的锁链。
我拒绝走进婚姻的樊笼之中,但是,我知道自己无法抗拒写作。我要写作,那在 当初简直不可想象,在别人听来不是痴心妄想就是神话,然而我却在那个突然醒来的 早晨注定要进入那道蓝色阴影之中去,注定要靠近那个南方边缘地区的阳光。那个地 区生产瓷器,是当时整个云南省都闻名的瓷器,它们容易碎裂但美妙细腻;那个地区 有烟叶和金沙江,还有一片生长蓝藻的星湖,它靠近绵延的横断山脉,被神话、咒语 和民歌所包围着,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驱逐,我就生活在那个地方, 一直到二十六岁才永远地离开了它。
那些小镇男人很快娶了别的女人为妻,所以,我用不着背上负担,男人们在世间寻找的只是一个女人,用来陪同他身体消磨时光的女人,而我呢?我最为美妙的青春在这里虚掷
着,我能干什么,我到底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