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无疑是拜伦最厚的著作,我着迷于那些句子: “虽然在发怒时,稍嫌粗俗残暴,但她心悦的时候,样子可够妖艳,谁若爱熟透、红润多汁的 果子,就会饱含精力多看她几眼。”我将拜伦的画像放在木镜框中,开始了 与拜伦的约会。
我很幸运,从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那是在永胜 县水电局的宿舍楼里。夜间,我睁着双眼想象拜伦跛着脚漫游的情景,在雅 典和君士坦丁堡,拜伦走遍了古堡中漫长的地域线,后来完成了那部令世人 震惊的长诗《恰尔德 · 哈罗尔德游记》。
只要我回到那间小屋,就可以看见拜伦,对拜伦的爱使我沉溺于他的诗 歌中,游走于欧洲大地上。我想象着拜伦的眼睛, 一种天生的毁灭般的深邃 和热情笼罩着我的生活,我有时竟然会想与他一起瞬间消亡在一座城堡的洞 穴之中,或者与他或那个唐璜在痛苦的寂静中死去, 一分钟也不停留地死去。 多少个不寐的夜晚,我将那只镜框放在枕旁,经过了一个午夜到另一个午夜 的反复辗转,经过了一个拂晓到另一个拂晓的反复幻想,爱情折磨着我。似 乎有人在对我说:够了,够了,拜伦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除非你去爱他的 灵魂,你可以去爱他的灵魂吗?然而我的确爱着拜伦的灵魂,整个十八岁,我 都在不可遏制地爱着拜伦的灵魂,但是当我用一种虚幻的方式与拜伦约会时, 我能够看见拜伦的灵魂吗?
有一段时间,我常选择荒凉的地方漫游,因为我坚信只有荒凉之地才有 古堡,或许才能实现我与拜伦之约。 一个画画的男孩陪着我,每到一个地方, 他就会支好画框开始画画,他画大量的水粉画和油画。他之所以愿意陪我去 一个又一个地方,我想或许是因为我荒谬的爱感动了他,或许是他对我荒谬 的爱感到好奇,那时,我们都热忱地迷恋着诗歌。
拜伦始终没有寻找到,但我的十八岁却永远献给了因他而激荡的爱的神 话,尽管在那个神话之中,我总是谦卑地竭力想去触碰他的灵魂,但他那高 贵的灵魂只在午夜才会倏然出现……我充满激情地向我的所爱、向那不可企及的灵魂诉说着衷肠。
1980年,除了拜伦之外,还有许多故事发生在我的身边。我的女友们有的正 在恋爱,有的已经结婚。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常常参加婚宴,因为我总是伴 娘,总是走在新娘身边。我为新娘梳起一种最时髦的发型,这种发型源自我的一 种创造。
1980年,我披着长发,发丝柔软,呈波浪状,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波浪。当 我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时,垂肩的漆黑头发,仿佛如波浪般向我涌来。我从小就 有小瑟毛的外号,有人说天生瑟发的人聪明,运气好,也有人说天生鬟发的人意 味着命中有波折,波折真的会是我的命运吗?在一波三折的海浪中,我开始了人 生的旅程,看见了拜伦 ……并且开始陆陆续续地写诗,除了受拜伦、雪莱、歌德 的影响之外,舒婷、北岛、顾城的诗歌也笼罩着我。我和那个画画的男孩都写诗, 我们经常以写诗的名义会晤,并且我还成为了他画素描或油画的模特。我还记得 他的家,那典型的永胜县城的小庭院中散发着桂花树的幽香,我就坐在一棵桂花 树下,与他共享诗和绘画所带来的乐趣。
1980年冬日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终于面对了现实,摘下那只嵌着拜伦照片的 镜框。我仿佛结束了一次精神之旅,但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开始进入了一种由我 身体所设置的诗歌的世界中:它必须经历我身体的一系列搏斗,由我的灵魂创造 出来。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用语言,我母语中盈动的气息,我身体无法抵御的潮 水,表述我的人生。
拜伦死在人类无法消除的战争之中,虽然距离我非常遥远,但我也似乎已经 呼吸到了死亡的气息, 一种纹路开始在我身体中生长出来,那也许是诗歌的枝蔓, 也许是幽灵般的内在体验。或许因为这种个人的历史,使我在永胜小城来不及嫁 给任何一个男人,来不及沉溺于一切世俗的仪式活动中去,便开始编织诗歌,编 织多年以后依然能够表述我生命的一种自由的形式。我开始在各种各样的笔记本 上写诗,开始以一个并不十分吸引人的少女的姿态穿越小城,我的身体中似乎有 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那就是诗歌所带给我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