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来自女人。
梅里美曾经摘录希腊诗选中的一段著名铭文给他写作的卡门故事作 序: “所有的女人都是易怒的。女人只有两天好日子,就是她们结婚的 那天和她们死去的那天。”
有一张女人的面庞在我看见时,就已经被金褐色的病容所罩住了。 她是从另一座小镇嫁到我们那座小镇的。她易于破碎,在破碎时又易于 哭泣。从她嫁到小镇的那天开始,她似乎就从来没有过幸福,因为她和 他并没有任何相爱的证据,所以她很暴躁,从她那绝望的脚指头开始, 她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开始时是偶然撞倒保温瓶,让保温瓶爆炸, 木塞从碎玻璃片中滚落出来,水倾泻而出,然而碎片让她更为暴躁。她 似乎觉得这种方式还不过瘾,她用手抓起东西往地上扔去, 一阵更加猛 烈的碎裂之声, 一片慌乱的脚步声 屋里的其他人都会朝着碎裂声跑 来,她要让那个男人看到满地的碎片。接下来是她的哭泣声,比碎裂之 声更持久的哭泣。
仿佛有一种金褐色色调笼罩了她的婚姻生活,她的脸庞因愤怒、 易碎、易哭而显现出病态,就像在一个秋夜,凋零的秋叶突然被雨 溅湿,有着金褐色的绝望。但那个女人既无法出走,也无法死去, 她只有自虐,不仅仅恣肆折磨自己,其实同时也在折磨她的男人。
男人对待她的惟一办法就是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她的暴躁没 有了,她放弃了她的武器,不过,她沉默时看上去比她暴躁时更可 怕。她开始像一具僵尸般坐在屋里的某一个角落,从不吵闹,更没 有了哭泣。就像一片凋零的树叶,没有风雨能够把她吹到别的地方 去,只能静静地呆着,旁人甚至都无法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男人 偶尔会伸手前去触摸她冰冷的身躯。
有关她的故事被镇里的人传说着。当然,我也听见了那些谣传。 她偶尔出门。她出现时大都是在冬日,她沿着镇外的河岸走,独自 一人。后来她的男人开始跟随她。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了后来是一 种什么关系,当然婚姻关系依然存在,但有没有怜悯存在?一年夏 天,那个女人为她的男人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件事成为那个男人重 新叙述他们婚姻的幸福或不幸福的佐证。
第二个故事来自男人。
在传说中,他的生活中从来都没有规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约束他。 有关他惊人的谣传是在一阵嘈杂的声音中传开来的,他拒绝了父母为他 安排好的婚礼,并在婚礼开始的早晨出走了。这个故事发生在1975年的 春天,对那座古老小镇来说不啻是一种最为强烈的震撼。那年,他已经 二十七岁,没有固定职业,只有他那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水墨画。而且 据他家里人说他惟一带走的也就是那些水墨画。当然,我从未见过那些 传说之中的水墨画。
我看见过他,他有着浓密的黑发,头发很长,几乎盖住了他的脸。 在谣传中,他喜欢一个有夫之妇,他会在半夜淋着雨去给他喜欢的女人 送一束从山坡上采回的金盏菊。这个故事对当时封闭的小镇来说,显得 有些震耳欲聋,但对我来说,却像是细雨中传来柔和的呼啸之声。
他后来被弄得声名狼藉,爱情也以失败告终。他跌落在严酷的现实 中,不得不从小镇撤离。他是一个叛逆子,他是一个男人,1975年春天 或之后的日子,我不可能被他看见,也不可能被他所爱上。在谣传声 中,他消隐无踪,无人再看见他的身影,也无人再呼吸到他的气息。这 是一个我无法判断的谣传人物,有一天我在读西蒙的《农事诗》时看到 了一段话:“他事先没有料到的是在几个钟头之内,在这时间中,跳上 火车,接着由火车跳上了船,接着又由船跳上了火车,醒过来时看见葡 萄树、橄榄树和岩石山逐渐出现,代替了草原和绿色小山冈的景色了, 他发现自己被抛(跌落)在某种境况中,书本上没有教会他如何去应付这 种处境…… ”也许只有到了许多年以后,我才有资格去理解这个男人
谣传中的那个男人,不仅对我们习于的规则生活漠然处之,而且还有力 量拒绝。于是我开始虚构他的另一些故事,他在一座被烟熏黑的石头房 子外出现,他在海边的石灰悬崖旁边出现,并已经开始疲惫。他爱上了 另一个女人,并为追求这个女人而牺牲了自己的勇气、耐心和叛逆的精神,后来,他变得衰朽,就像木料一样遭遇到时光和雨蚀之后般衰朽。
他厌倦了女人和没有规则的生活,他累了,甚至连自己的面庞也厌倦……
1975年,不断有谣传传入我的耳朵,在那些充满人性的故事 里,我成长着。那些故事,可能会出现在我今后的每一首诗歌的 阴影中,也可能会出现在我今后的每一部小说之中,而1975年在 春天阳光和阴影互相交织中的我,同小镇的其他女孩一样,没有 一种描述心灵之弦的能力,那时的我,无法看见自己的未来,无 法看见永恒的力量在哪里,我的生命沉没在一种普遍的世俗活动 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