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关胶轮的记忆里，拖拉机向我奔驰而来。那个时代，到处都是红色、 绿色的拖拉机。当我去看望一个插队的大朋友时，我立刻被一阵阵拖拉机的轰 鸣之声所包围了。我的大朋友是一位女拖拉机手，我看见她时，她正从红色拖 拉机上跳下来。
她穿行在田野中，就像露水抖落在土地上那般晶莹。她很满足，在那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名女拖拉机手。而那时，这是一种极为奢华的愿望，因. 为拖拉机虽然已经在农村和小城镇普及，成为耕田和主要的货运工具，但并不 是所有人都可以驾驶。
她经常穿着没有领章的绿军装，我已经在前面说过，绿军装是那时最为摩 登的着装。她的脸庞像一只粉红色的苹果。她从不戴草帽，她喜欢太阳，她对 太阳有一种极深的感情，她喜欢让太阳把她的皮肤晒黑。
那是一个炎热的上午，我坐在她旁边，嗅到了从拖拉机胶轮中发 出的味道。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对味道既着迷又敏感，并常常在味道 中想象出一种未来的线索。拖拉机的胶轮味道一开始就让我着迷，从那 以后，看见胶轮我就会淹没在一条潮湿而有灰尘的路上，并会被路上或 生长或腐烂的味道所包围，那些疯狂生长的事物有小麦、蚕豆、秧苗、 西红柿、土豆……那些迅速腐烂的事物则是落叶、死鼠、野草……
时间被胶轮分割成一片片路上的色块，从那辆红色拖拉机的轰鸣 声中，我知道胶轮味越浓烈，时间就流逝得越快。从那个炎热的上午开 始，我经常抽空去看望我的知青朋友，因为我喜欢坐在她身旁，听拖拉 机的轰鸣声，嗅拖拉机所发出的浓重的胶轮味和柴油味道，因为在那 时，时间仿佛隐退消失，而我可以尽力辨认那广阔农村的尽头在哪里。
在一个没有约定的日子，我独自前往看望我的大朋友。那是一个 星期天。我径直奔向田野深处，因为我知道我的大朋友不可能在知青屋 里，她只可能开着拖拉机在田野上奔驰。那正是麦收时节，我沿着一条 被金黄色麦穗所覆盖的小路，悄然地寻找着我所熟悉的那辆红色拖拉机 时，我想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大吃一惊。我已经看见了不远 处的红色拖拉机，正是午休时间，拖拉机安静地停在麦田里一动不动。 我想：我的大朋友也许正坐在拖拉机上打盹呢，因为那个炎热的午后让 人感到十分困倦。
当我离拖拉机越来越近时，突然看见了一个男人，他看上去像是 插队的男知青，长得很高大，裤脚卷在膝盖上。他靠近了拖拉机，并抬 脚跨上了拖拉机……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妨碍我向着红色的拖拉机靠近， 因为那时，我对男女之间的关系一点也不敏感。当我悄然走到拖拉机身 后时，我忽然听见了一种起伏的声音，既不是麦浪被风吹拂的那种起伏 声，也不是潮汐的起伏声，更不是流水之声，而是一阵阵呼啸……
我可能是被那种呼啸声吓坏了，藏在拖拉机的尾部一动不动。 然而呼啸声却越来越强烈，慢慢地，我听见了男人和女人在呼啸中 彼此叫喊的声音……那时，除了我，田野上收割麦子的人都已经回 村庄吃饭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了男人和女人的呼啸声。
终于，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呼啸声终于平息下去了，世界突然安 静极了，甚至连一只鸟儿也没有从我眼前飞过去。正当我不知道如 何冒险深入到那种人性世界中去时，那个男知青从拖拉机上跳了下 来，他离开了，然而还不住地回过头来，我偷窥到了他的目光，那 是世界上最深情、最炽热的目光之一。
拖拉机突突朝前缓缓移动起来，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摆脱了 困惑不安的时刻，在拖拉机朝前轰鸣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大胆地奔 跑起来，去贴近现实，去追上那辆红色的拖拉机。我的大朋友看见 了我，她的面颊上涌现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红晕，她的目光洋溢着 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幸福。她把我拉上拖拉机，坐在她身边。那个下 午，我坐在拖拉机上，看着她用拖拉机耕过的土地，那些松软的红 土地仿佛洒上了露水，当深处的泥土被深耕而出时，我看见了裸露 出来的麦穗根。
我告别了开拖拉机的大朋友。我想着那种扑面而来的呼啸声，我弄不清 楚在她和那个男知青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种呼啸之声是我听到过 的最复杂、最美好、最难以抗拒的声音。很多年以后，当同样的呼啸声发生 在我自己身上时，我才知道那种人性的呼啸来自他们的身体。
有一天，我的大朋友，那位漂亮、健康的女拖拉机手将红色拖拉机从乡 村田野开到了我的家门口。那是一场暴雨之后，她的身体被暴雨淋湿了。她 告诉我这是她最后一次开拖拉机，因为她明天就要进城了。她有一种莫名的 哀愁，她说她不可能将拖拉机开到大城市去，也不可能永远留在乡村当拖拉 机手。她开着拖拉机，带着我最后一次在乡镇之间的公路上奔驰。那天，她 身穿淡绿色的花布衣服，她的肤色比过去更黝黑了。我无法同她一起去选择 人生，因为她二十二岁，我只有十三岁；因为她开着红色的拖拉机进城时， 我还只是一个喜欢嗅胶轮味儿的女孩。但那一切都将成为记忆，从那以后， 我的生活中常有胶轮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