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在母亲带领下,我们开始孵小鸡。那时候,母亲 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国营肉铺店排队买猪肉,猪肉凭票供应,票 是按人头分配的。除了票证之外,买猪肉也需要走后门,而无后 门可走的,就只有起一个大早,排队买猪肉。我跟母亲去买过猪 肉,那是快过年的时候,我和母亲在黎明中奔到国营猪肉铺店前, 哪知道那里已经排有二十多个人了,队伍像一条弯曲的龙,排队 的每一个人都不时地扬起头来,用力呼吸着从肉铺店中弥漫出来 的生猪肉味道……
母亲没有太多时间排队,因为常常买一次猪肉就要耽误一个 上午的时间。于是,母亲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个从乡间带回来的 好办法:让我们一家人学会孵小鸡,这样就能解决肉食问题了。 母亲从小镇集市上买回了一只只竹箩,随后一只老母鸡和一只公 鸡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之中。
从开始孵小鸡,我就充满了期待感。当母亲把几十个鸡蛋放 在竹箩中的米糠里时,我还不知道有一天会从中脱颖而出一群小 鸡。 一个闷热的夏季下午, 一只只小脑袋突然从鸡蛋壳中探出来, 寻找它们生存的领地,这就是生命破壳而出的时刻,就像四周的 竹芽以同样的方式穿越土层,露出地面来。
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开始穿越我们的菜园。它们转动小脑袋 觅食时,我就站在一边,我可以站很长时间观察着它们,或许那 是因为我从小就有一种探索世界的好奇感,所以,我比别人更关 心它们的成长,我给它们拌鸡饲料,我给它们清理睡铺:那是一 只简易鸡架。在更多的时候,小鸡们并不需要除了老母鸡怀抱之 外的世界,它们总是在需要时簇拥在老母鸡金灿灿的羽毛下面, 不知道是为了取暖,还仅仅是为了与母亲接触。
当然,它们也在依循自然规则,不知不觉地离 开那只老母鸡,于是,老母鸡必然面临着消失。
过年的时候,父亲回家来了。父亲从老远的地 方带回了甘蔗。父亲有一种习惯,就是在宁静的下 午坐在一只木凳上削甘蔗,然后把削好的甘蔗分成 小块,让我们品尝。过年了,父亲削好一节节甘蔗,然后 ……就是杀鸡,因为那只老母鸡已经太老了。
当父亲磨刀时,我听见了霍霍的声音,听见了 一种不可言喻的来自世俗生活的声音 ……不过父亲 杀鸡时,我总是会藏起来,我从来就没有勇气看父 亲把刀架在鸡脖子上的情景。但是一旦鸡味从炉上 炖着的那只土锅中,从一排排丝瓜架中弥漫出来时, 我是那么馋啊。那时候,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吃到鸡 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鸡,才能穿新衣服。那 时候,过年往往是我们的成长史上最为快乐的时光, 我们穿着来之不易的新衣服,在炖着鸡的火炉旁边 跳来跳去,品尝着父亲削好的甘蔗,甜蜜的嘴像是 涂了蜜一般。
老母鸡消失了,小鸡们已经长大,开始下蛋。现在,我已无法再回到 1969年,但是只要我伸出手去,伸向世界的另一边,回到那座小镇去,回到 昔日的老屋子里,回到菜园一角的那只竹箩中去,我的手即刻就会触摸到米 糠中一个温暖的蛋。那是母鸡在咯咯咯的声音之后,趴在竹箩中生的蛋。我 不知道那些乳黄色、粉红色的鸡蛋,在那个特殊年代给我们家带来了多少欢 乐,但我总是记得我把一个个鸡蛋放进厨房的一个米袋中时,我总爱数着数, 看看囤积的鸡蛋已经有多少个了。那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吃到一 次鸡蛋炒饭,那是一种期待已久的奢侈,我记得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吃着那一 碗金黄色的炒蛋饭,惟恐它消失得太快。
当我们再一次孵出一群小鸡时, 一场看不见的鸡瘟已经开始悄然袭击我 们的快乐时光。那时老母鸡带着小鸡正开始穿越菜园。首先是一只小鸡开始 不吃东西,无论我们抛给它什么食物,无论小哥哥从地里寻到的小蚯蚓如何 诱人,那只小鸡都是不吃。接下来便是第二只、第三只 ……它们不但不爱吃 东西,而且也不喜欢活动了,母亲告诉我们:鸡瘟开始了。
母亲带着我们开始给每一只小鸡喂四环素片。那个时候,在人们心中, 遍地泛滥的四环素片,似乎是万能药,似乎可以拯救整个世界。在我们生病 的时候,将手伸向四环素片;当鸡瘟降临时,我们同样也让鸡像我们一样吞 服四环素片 ……那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啊,然而,当时的我们真是害怕极 了,我们忐忑不安地期待着那些四环素片能够带领小鸡摆脱鸡瘟。
整个夜晚,我们几乎都是在祈祷中度过,希望睁开双眼时,老母鸡正带 着小鸡们摇头摇尾地穿行于我们的院子,然而天亮了,却听不到任何鸡叫声, 不记得是小哥哥还是母亲,首先发现了它们的死亡。我睁着双眼,站在鸡架前: 一群小鸡们仿佛集体殉难,它们一动不动地永久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