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午夜醒来时，我们辞退了保姆，我们一家人被抛掷在一 辆货车上，1968年那个朦胧的早晨，我刚进入六岁，将随同父母去五 七干校劳动改造。我感觉到我的身体被抛掷在车厢中时，像是一只 行囊。即将贯穿在我的年龄和历史不能穿越的模糊之中，我的身体 就开始了颤栗。
在模糊所创造的世界里，我面临着由一种魔法所指手画脚的世 界里，我原本的天真和与生俱有的敏感将被魔法所控制。所以我站 在一厢被拥挤的人群所塞满的车厢里，不说话，也不哭泣，我沉默 地看着远方，模糊不清的画面取代了越来越清晰的山冈和穿越河流 的现实世界。现实取代了模糊，当我置身在车厢中开始恶心呕吐时，
我一定受了风寒而呕吐，或者是经受不住模糊的诱惑而呕吐，或者 是山路的颠覆性的晃动而呕吐。总之，那是一次历史性的呕吐，我几乎 完全虚脱。当我的父亲把我背在他肩上，我们穿越一条不深也不浅的河 流时，我仿佛死了一般，仿佛像那只小鸟的命运，即将被埋在泥土下面， 变成灰。直到热呼呼的风吹在我脊背上，证明我活着，而没有死去，
即刻我们乘着一艘船渡过了金沙江，在一些歪歪斜斜的土坯墙下面， 出现了五七干校， 一座由废弃的瓦房和茂密生长的野草展现出来的远景和近景里，父亲把我放在地上
所有的女人和孩子共居一间土坯房，而所有的男人共居另一间土坯屋，总之男人和女人分开了，孩子归母亲。在一间黑黝黝的土坯屋里我走进去时，即刻间把头伸进了一片蜘蛛网里去， 一只蜘蛛甚至并不知 道我是谁，仍在我脸上织网。我大声惊叫起来，这是我生命中一声颤栗 的惊叫。它意味着我神经衰弱症的开始，那天晚上，我就开始做梦： 一
只又黑又重的蜘蛛就在我脸上织网，仿佛像一种梦魇窒息得我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我所面对的是一个疯女人。她有一片微微前倾的前额，有 乌黑的犹如瀑布般的长发，从我开始见到她时，她的长发始终披在肩上， 她的眼睛深幽，仿佛是从一片灰色风景画中凸起来的眼睛，惊恐不安地注视着我们，起初，大家只是感觉到她的不正常，并没有感觉到她那发疯的现状白天她是正常的女人，她和妇女们统统在养猪场喂猪，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她 系着围腰，像一个地道的喂猪婆，她们统统被圈围在一个场地，四周便是猪厩。在 一片黑乎乎的猪群之中，那个女人比所有女人都年轻，她二十多岁左右，如果在现 代，她是一个美女，她具备了美女的一切特征：当她张开嘴呼叫时，可以看见她无 比坚固的，像棉花那样白的牙齿；当她走路时，可以看见她那修长挺拔的身材；当 她更衣时，可以看见她的丰乳在黑夜里晃动 ……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现在回忆出 来的，在回忆里，她显得圣洁而美丽，当她的衣服从她身体上滑落的空隙，我看见 了她那性感的腿，可以让男人们产生欲望的腿。
也许正是她的性感给她带来了灾难，在来五七干校之前，她被一个男人强奸过或者说在不乐意的情况下被迫跟一个男人发生了性关系，这是她发疯的缘由之一。
在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夜游：那正是我躺下睡觉的时候，那也正是土坯屋中熄灭 煤油灯的时候。她让裤子从身上滑落下去，整个土坯屋都可以从黑夜中听见那种滑 落，她像是一个堕落天使般，光着大腿跑出了土坯屋，从黑夜深处会传来她的或高 或低的叫声……
也就是在那些黑夜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发出了梦魇的尖叫，简而言之，我的神 经衰弱症从1966年就开始蒙发了。在梦魇之中，我总是看见一个女人在游荡，她在 起伏不平的丘陵中央游荡，她已经游荡到了高耸入云的悬崖之中，她似乎往下掉她似乎压住了我的身体。
1968年那个酷热的季节， 一个午后，人们在金沙江河湾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我 随同孩子大人们奔往那道窄小的向前延伸出去的河流，我只是好奇，我并没有想象 出这是死亡。
她的尸身并不像我记忆中的鸟尸一样纤巧，在金沙江水灿烂而灼热的烈日暴晒 之下，她呈现在我眼前： 一具挑衅性的肉身，仿佛在挑衅整个黑夜，仿佛在撕开自 己肉身的疼痛和疯狂。完全是裸露的，连一丝阴影也没有，那是一具肉身的裸露， 她那洁白纤长的脖颈微微地朝后倾斜，枕着金沙江湾道的一只枕头，仿佛想由此沉 睡在她所寻找到的那个安宁的世界里，
1968年，我开始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状：每天半夜我都会被一场梦魇覆盖 住肉身，我睡在母亲一侧，仍然感觉不到这个世界是安全的，当我幼小的生命失去 安全时，也许我惟一的选择就是轻声尖叫。不过这种痛苦后来被母亲治愈好了，她 从一个民间医生手中获得了一张药谱，我很快就嗅到了中草药在周围弥漫的味道， 一只土罐中煨着中药，不久，我不再轻声尖叫了，然而我的记忆是不可能剥离出去 的：那具金沙江畔的女尸贯穿在我整个生命中，只是为了激荡起一种残酷的美学原则。
我母亲的手即刻之间把我拉出去，拉到了离这肉尸很远的地方。母亲的脸显 得惊恐失措，她想用她的一次灼热的拥抱让我摆脱掉那个死亡的场景。而当我扑进 母亲怀抱时，我还不住地回过头去，因为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那个躺在沙滩河湾上的赤裸裸的肉身已经剥离出去。妇女们的土坯屋中一下 子变得安静起来了，再也听不到那个女人半夜脱下裤子的声音，那种滑落的声音凝 聚着她发疯的身体一种耻辱般的记忆，所以，她总是穿越在黑夜深处，她撕碎了那 些挂在她身体上的布，也许是荆棘，从而让自己赤裸裸地奔向汹涌的金沙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