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留在我身边时,马车的车轮声早已在之前传入了耳中。因为母亲 是农技师,所以我们将从县城前往一座小镇。在有关道路的历史中,先是出 现了马车,然后出现了大货车、拖拉机。从县城到那座小镇的路上,没有客 车,所以只能搭乘小马车。我的小说和诗歌中反复出现过马车的影子。马车 从金色炫目的阳光中移进我的视线,犹如我当年从鸟的飞翔中看到了拍击翅 膀的喜悦。我站在农技站的门口,欠着身体等待那辆小马车到来时,我的小身体似乎已经触及了那种速度。
世界上最缓慢的速度在一条路上起伏着,接着, 一个接一个音符被抛掷 出来:两只皮箱是我父母惟一的结婚纪念物。如今,它仍然被搁置在我七十 四岁母亲的卧房之中。每次迁徙,我都看见母亲用她那开始萎缩的身体固执 地保护着那两只皮箱,那两只犹如秋色般的皮箱记载着我父母的婚姻史。而 1967年春天,我总是写到春天,因为许多重要的变故总是从春天开始的。在春天降临到我的眼帘之下时, 一辆金色的小马车抵达了我的身边。
迁徙开始了,那时的家庭基本上没有家具,如果一定说有家具的话,也 只是父母亲的那两只皮箱,当然还有锅碗瓢盆和纸箱中的衣物。当我们装有 物品的箱子越来越多时,即意味着我们的生命越来越短。而那时,我们的生 命才刚刚开始,所以除了父母之外,我们没有任何箱子,
我坐在马车上,坐在皮箱上。马车每腾高一次,我便感受一次那皮箱的 魔法:它使我紧贴着父母的婚姻生活。家是两只皮箱,是从皮箱中散发出来 的经验,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不管怎么样,只要坐在皮箱上,心里面就会有 一种塌实感,不害怕一次又一次的迁徙。那是一个平常的春天,我坐在缓慢的马车上,坐在皮箱上, 一路看着风景。那时候,我滋生了一种美好的想法;如果小马车永远这样奔驰着,那会到达世界的什么尽头呢?
尽头是看不见的,历经了一座大山脉从上而下的环绕过程之后,马车带 着我们进入了一座小镇,它就是永胜县的金官小镇。那已经是一个黄昏,我
们雀跃着跳出马车,仿佛雀跃着跳出巢穴,置身在一个陌生小世界的快乐之中,
金官小镇,是滇西北一个重要集 镇。从一开始,我就嗅到了春天原野 上的香味,还看见了一条条青苔覆盖 的石板小路。马车载着我们到了金官 公社。我们进入金官公社的一宅院 中, 一棵紫藤树和一棵石榴树在我眼 前挺拔而立。在日后的写作场景中, 我曾反复地述说着那棵紫藤树和另一 棵疯狂的石榴树。
马车的声音消失之后,我们进入 了一座空屋子。因为母亲是农技师, 所以在我们到来之前,金官公社已经 为母亲的来临准备好了这座老房子。 我站在黄昏的石榴树下往上看去,我 看见了房屋的瓦顶,那些深灰色的瓦 顶抵抗住了岁月的流逝,瓦顶上长出 的一小蓬草在那个黄昏,抚慰着我幼 小的灵魂
马车的影子消失之后,是黑夜的降临。那时,房间虽然窄小,但我们却感受不到,因为来自外界的曲调轻抚着我们的耳朵。房屋的后面有一座小菜园,在我们到来之前,菜园是荒芜的,是那种没有影子穿越过的荒芜。
在黑夜之中,我轻踩着一轮皎月,穿行在荒芜的菜园里,我似乎已经看见了母亲手中的那些菜籽,菜籽就像呈现在一面镜子中的光芒那样明晰……
当马车的影子消失之后,我睡了一个无旋律、无梦魇、 无记忆的觉之后,慢慢地睁开双眼,那或许是我降临这个世 界以来最美妙的一觉。明亮的光线从一个来不及清掉的蜘蛛 网中照过来,恰好照在我的脸上。这时,我听见了锄头的声 音,我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因为我从小就置身于一种可 以幻想芽胚的世界里。我掀开被子,奔出屋外,果然母亲和 小哥哥正在菜园中进行着那天上午最美妙的生活:改变荒芜 菜园的往昔,把一个充满生机的小世界置入我们的生活之中。 那天下午,我们手里抓着菜籽开始往泥土中撒去,阳光一点 点地融入了泥土。
当马车的影子消失之后,母亲分娩的时刻也即将到来。 母亲分娩时,父亲回来了。那时, 一个接生婆已经从金官小 镇的四方街迈着大步走来。她四十多岁,梳着一个光亮的发 髻,她的全部才能在于能让女人在面对一个十分痛苦的时刻 时,顺利地分娩。她一定了解女人的子宫,但我并不了解, 而且我也不了解子宫是一个孕育孩子的世界。那是我第一次 听见母亲分娩时的尖叫声,那是疼痛的尖叫,是子宫的尖叫, 是母亲全部肉体的尖叫。
当马车的影子消失之后,我有了一个小妹,她就是海惠。我母亲那一代,似 乎除了具备强劲的生存能力之外,还具有同样强劲的生殖能力。女人的生殖器是 为了创造生命 ……这个永恒的被女人们的肉体所承担的快乐和疼痛的旋律,那个 时候对于我而言还是那么地遥远,对我来说,充满人生美妙旋律的是紫藤树和石 榴树。当小哥哥攀上石榴树摘下一个石榴送给我时,仿佛是把一棵树的灵魂送给 了我,所以几十年后我写下了小说《疯狂的石榴树》,当然这个书名来自希腊诗 人埃利蒂斯的名诗。
当马车的影子消失之后,我就同家人住在了金官镇。我在这座小镇一住就是 十几年,直到我十五岁时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