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雨蒙蒙的下午,我迷失了自己。跟着许多人往前走,就是民主广 场。永胜县城的民主广场就像一块四方形的图像。在细雨蒙蒙中,民主广场 上正在召开宣判大会。我并不知道宣判大会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好奇,好 奇是无法阻挡的。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像一个感伤的旅行者和观望者一样,卷入了去广场的人群之中。
我看到了两种意象:许多人撑着黑布雨伞,20世纪从60年代到70年代都 流行的那种黑布雨伞。那些人撑着雨伞,往民主广场走去时,我就裹在他们 之间。我没有撑雨伞,我淋着雨。黑布雨伞是我看到的第一种意象,它在我 的记忆中飘荡了整整二十年的时光。每当我看见这种像黑色蘑菇一样荡漾在 周围的雨伞,而雨又淋漓着时,我就希望掌握事物的精髓。在我稍大一点的 时候,我曾看到一对男女合撑着一把雨伞,在伞下在那个犹如黑夜般的雨伞 下,不顾一切地接吻,那时候我已经进入了十二岁,
我看到的第二种意象是囚徒的光头。他们每个人都剃干净了头发。当他 们被拥往广场时,他们的光头就像一片起伏不平的荒野。而后,他们就被押 往警车。那些警车像是拖拉机。破损的拖拉机轰鸣起来后,我突然看见了我 的保姆。保姆从撑着黑布雨伞的人群中走过来,靠近我,拎了拎我的耳朵 说:你要干什么?你小小年纪就不怕死吗?你不怕我用绳子把你捆起来吗?
后来我才知道,当保姆发现我消失之后,她寻找了很长时间,才在民主 广场的人群中发现了我。她显然很生气,惟恐我会从她眼皮底下消失,从世 界的一个出口消失不见。她当然不知道,那时候,我正睁着双眼坐在民主广 场上的一块石头上,两边雨伞上的水流向我的身体;她当然不知道,那时 候,我那忧伤的旅行刚开始,我作为观望者的生活也才刚刚开始那些囚犯的头顶就像被一片荒野笼罩着 ……我开始发高烧。我发了一次 漫长的高烧。因此保姆自言自语地说道:你是撞了鬼。你怎么能去民主广 场,看那些即将死去的人呢?那些鬼已经倒在行刑场上了,我似乎在发烧之中听见了枪声。然而我一从高烧中走出来,便似乎又摆脱了保姆对我的束缚。
当我再一次来到民主广场时,我被一个马戏团吸引了。在围成三圈 的人群里面,猴子和人正在一起表演节目,还有一只小狮子。 一个人骑 在狮背上。我不喜欢猴子,但我喜欢狮子,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喜欢起 狮子。哦,有人竟然牵着一只老虎从后面的临时帐篷中走了出来。所有 人都似乎被吓了一跳,而我却利用小小的身体从人群中的缝隙里往里钻。
我终于钻进了最里层, 一种金黄色的光芒仿佛从黑夜中向我袭来,那是 我真正感伤的旅行的开始吗?1964年,我年仅三岁,我只是依赖一种本 能,用眼睛触摸着狮子身体上美妙无比的光斑,以及老虎身体上的金黄色。
20世纪末,当我读到博尔赫斯的著作时,我被一首诗歌所迷住,他写 道:黑暗在我的心底里面无限地扩展/我在诗中呼唤着的老虎啊/我在想 /不过是象征符号组成的虚影幻象/是一系列文学比喻的串联和拼接/百科 辞书里综合描摹出来的图像/而并非是那在苏门答腊和孟加拉沐浴着阳光 或者迎着变幻的月亮/履行着欢合、闲散和死亡等俗套的凶险的威猛山君、 不祥的珍宝锦藏/我执著地在夜幕下将那老虎寻找/那老虎没有在我的诗 里显形露相。
1964年的夏天, 一只狮子和一只老虎已经被马戏团驯服。那时,我并 不知道狮子和老虎出入的旷野,更不知道老虎是伟大的兽王。那天晚上, 我听见了虎啸声,不是梦中的虎啸声,而是从永胜县城的民主广场上传 来的虎啸声。那是一只被囚禁在铁笼子里的虎的啸声吗?在之后的第三 天,我看见了马戏团帐篷外的那只铁笼子。由于雨水,它已经变得锈迹 斑斑。那只兽王就站在铁笼子里,它焦躁不安地抑制着内心的呼啸声。 我的目光久久地与它的目光对视。狮子同样置身在另一只笼子里。从看 见狮子的那一刻,我就觉得狮子像一片仁慈的山脉,它那仁慈的肢体语 言从1965年夏季的细雨淋漓之声中传递给了我。我不喜欢那只笼子,尤其 是当我看见笼子里的锈迹斑斑时,我就想:如果我有勇气走上前打开笼 子,如果能那样的话,关在铁笼子里的狮子和老虎就会越过永胜县城的 广场,回到它们的世界中去。
很久以后,我才在梦中看见小狮子和老虎出入的世界:在一片我的 双手和身体够不着也无法挪动的世界里,有一种我的意识能够到达的遥 远深处,那里行走着那只狮子和老虎的影子,它们的步履震撼了我。不 是震撼了我的青春,而是震撼了我的诗性。在一个以诗性来左右我生命 的世界里,狮子也好,老虎也好,它们使我产生了迷恋,在它们穿越荒 漠的呼啸声中,我的身体被贯穿在我的梦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