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沙
远远地,我就在基地里看到了水均伟怀里的百合花,他越过远处的台阶,正在朝我的墓地走来,但是他似乎戴着一只大口罩,在快要接近我身边时他解下了那只大口罩。刚刚下过雨,昨天晚上我听到了雨水敲击着我棺枢的声音,每当这时,我就感到在我棺枢上面的另一个世界里,到处是绿色,我记得这好像是长草的季节。
他来看我我真高兴。我又能与他在一起了,我喜欢他给我带来的那束鲜花,他把大地的一种鲜美的生命带给了我。我听到了他将鲜花插在那只白瓷花瓶里的声音,瓶里已经积蓄着昨天晚上的大半瓶雨水。
但我还是看到了那只大口罩。
他为什么戴上一只大口罩,难道他患感冒了,不,当他离我愈来愈近时,我看到了他的面孔,他前额上添加了一块疤,那是烧伤的痕迹,当他俯下身来时,他好像在说话,但是他的嘴唇紧闭着。突然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手上沾满了泥,他来到旁边的溪水里蹲下去,他在洗去手上的那些泥巴。
他说了一句话我似乎听到了,他说:“芳沙,我要来与你做伴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过身向着台阶走去。我看到了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腿上看去,他的身体很虚弱,我感到在团团围绕他的东西中一定有一种可怕的东西。但是我一直坚持不去想那种被圈困在身体中的危机。
看不到他的身体了,他的身体正在下山。
而我却将永远躺在这山上,我的面孔埋在浓密的草丛里,我躺在毛耳耳的泥土中,虽然我的身体已经慢慢地化为泥土的颜色,我就像被圈困在一座巨大无边的夜间花园里,每天晚上可以听到蚊子在我耳边喻喻地叫唤着。
我意识到水均伟已经到山下了。他的车在山下的一片洼地里等待他。他将到城里的世界去,我还看到某家电影院里正在放我主演的电影,生命,这就是生命的形式。
我已经听到水均伟发动轿车的声音,听到这声音,我就看到了律师水均伟已经迅速地越过了山下那些篱爸的影子,随后他就到了高速公路上去。
水均伟
我越过了那些篱爸的影子很快就来到了高速公路上,往左一拐就是一条乡村小路,所以我将车拐上了那条乡村小路。我看到一群人在一口池塘边垂钓,他们头戴草帽,悠闲地握住鱼竿。我将车停下来,远远地看着他们垂钓,今天的阳光很强烈,也许是昨天晚上下了一夜雨的缘故。我伸出手去,我能够触摸到那些阳光。我热爱这些阳光,但是我掉转车子又重新回到了高速公路上去。我看到路边的一些建筑工人正在砂浆中工作,旁边是野草、石头和水泥。我现在将到医院去,因此我又戴上了那只大口罩,我将去看望我的儿子。
水来
父亲的脚步声从走廊那边传来了,我听得很清楚这是父亲的脚步声,我的父亲从走廊那边来看我了,我的头平坦地躺着,我的头就像布满了细小的静脉、河流的岩浆、支流对称的网络般的分支。他们宣判我为植物人,于是,我似乎看到我的身体就像一张巨大的叶子在宁静的空气中平动。所以,我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
父亲进屋了,他戴着大口罩,口罩几乎盖住了父亲的脸,只露出他的眼睛来。他一直戴着那只口罩,我想,那只大口罩一定会让父亲感到窒息,他把他的一只手抬起来,他想伸过来抓到我的手,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嘈杂声,像是有人死了。我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父亲将手伸过来,这种等待是我窄小的世界里种斑文的色彩,一种可以在空中涌起无数朝霞般云朵的色彩。但是父亲似乎被嘈杂的声音,那种集中在喊喊喳喳的空气中的沉甸甸的重压感所压迫着,接着那种声音影响到了父亲的手,他想触摸我的愿望停留在空中消失了。
父亲的双眼仍然是锐利的,但有一种沉甸甸的重量感在跃动,父亲的双肩倾斜在屋子里的阳光之中,我感到父亲似乎想告诉我一些什么,然而,父亲的眼睛却在飞翔,他并没有停留在我的世界,从敞开的门和窗户中流动着浓重而熏人的乙酵味的空气,我感到父亲被口罩遮住的那只鼻子正在呼吸,而他那双眼睛却射出令我迷惘而又膨胀的光芒,犹如雾气飘满了屋子。
但是他戴着那只大口罩已经在转身,我真想大声说父亲你不要走,你不要像只鸟一样飞走,你不要携着医院里浓重的气味走到外面去。但是,我的父亲确实已经走了。
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戴着那只大口罩,父亲有多窒息,但当我注视着充满着光线和阳光的房间时,我再也无法看到我父亲已经走到高高的蓝天下去的情景,我再也无法看到父亲晃动着他的翅膀越过了那种鸦雀无声的死寂,他的双肩正张开,我有一种迷悯而伤心的幻觉,我的父亲再也不会来看我了。
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在所有的幻觉中,父亲原是不能飞翔的人,但是,我今天却看到了他的翅膀。
水均伟
我的儿子使紧闭的房间里的空气流动起来以后我却无力触摸他那受挫的身体。现在,将来和过去在今天看来正在拥向一种溶液,只有化学中的溶液可以沉浸我们的现实,可以释解那黏稠的气味,我来看儿子的目的永远是那样简单,我只希望我儿子的身体从溶液中脱离开来,我只希望他那难以承受嘈杂声、黑暗、冰冷的小小的肉体走到这个现实世界来。
我看见或者那也是一种幻觉:
我儿子正在拥向那片绿茵球场,他用他的双脚自由自在地踢着足球。那是他喜欢的世界。那是他使生命汇聚成激越震荡的呼啸的世界。真的我的儿子将把球射进那道门。
迪迪
水均伟站在门口时,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他——戴着口罩敲开了我的门。他只来过这里一次,他从来不会轻易来找我,今天来找我他一定有什么事情,令人奇怪的是他戴着口罩干什么?我将他迎进屋,这个烧伤的人戴着一只大口罩独自从医院里跑出来,要么是在医院呆得乏味了,要么是找我真的有什么事。
他坐在离我较远的那只沙发上。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对那只杯子碰也不碰。
“你可以将口罩取下来,戴着那么大的口罩你不难受吗?”我提醒他。
“我是病人,最好戴口罩。”
“水均伟,你的病决不会传染的。”
“你的那部小说还在写吗?”
“正在写……”
“什么时候能写完?”
“快了,大概你从医院出来不久我就会让你看定稿了。”
“我真想看看迪迪是怎么写小说的,又怎么将一位律师写进小说中去的。”水均伟看着我,他的目光渗入我小说中的某个地方,不过我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那目光正在震撼着我的心灵,我一直深爱着律师水均伟,他是我青春期的偶像,所以,他的目光除了震撼我的心灵之外,我感到律师水均伟的目光正在被强韧的草根吸收,我觉得这是一种悲鸣的感觉。
他站起来,他说:“迪迪,我要走了,你好好地完成那部律师的小说吧。”
他转眼就消失在楼梯口,消失得那么快,难道他戴着那只大口罩来到我这里仅仅是为了坐下来问我小说的情况,然后又戴着那只大口罩消失,他的来去仿佛使我沉浸在某种暗红色的阴弱里,使我岑寂宁静的一天留下苍白的记忆,我站在楼梯口想感受他离去的脚步声,但是他下楼时的声音静悄悄的,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到。
他给我带来的那种初恋仍然荡漾在我的生活中,但是我为什么从未亲自告诉过他,因为我始终受到一种东西的阻碍,那就是我害怕他拒绝我的初恋。
我回到屋里,我把今天的一切写进了那部小说里。我的一切语言都像我在楼梯口沉浸在暗红色的阴嚼里,律师水均伟戴着大口罩走进了我的小说中。
水均伟
迪迪仍然是那个女大学生。那个中文系的女孩,但她已经走入社会了。她正在写小说,她想做一名作家,从她的家里出来,在大街上我看到了许许多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她们像一群小鸟柔顺优雅地生活着。在过去的许多时间里,女孩迪迪曾经给我带来过那种最为清新的气息,她就像是一只拍打着翅膀的小鸟,每当听到她的声音,我总想告诉自己:如果我再年轻些,再年轻些,我就会去爱迪迪这样的女孩。我没有看到她写的小说,但愿那里面包含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驱车在乌市,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我经过了律师事务所,但我没有进去,我深信李军正在做着我原来所做的一切。经过了流线的鸟店,我将车速减慢,这样我就可以看到那些五光十色的鸟笼,那个世界使我想起蜡曲在壳里的肾,透过纵横交错的鸟笼,小鸟的鸣叫使我走进流线新的生活中,我想起我与他奔赴他生活的那座小镇时,他的勇气使沉积了二十多年的事件历历在目,他的勇气使法律找到了一片宁静的位置。现在,他已经摆脱了记忆中的恐怖,懊,他把鸟带进城市,他的生活充盈着鸟鸣。所以,我不会戴着这只大口罩去干扰他的生活,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使我离开了那条街道。
但是,我必须要去看望康温,我本来想给她家里打一个电话,但我想,让我试一试我今天会不会找到康温。就让我最后试一试我今天的运气。于是,我把车开进了康温的住宅区。
康温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刻按响门铃,现在是下午六点钟,我刚回来半小时,我正躺在浴缸中,今天我随剧组的人员到郊外去拍摄外景,我站在那座桥上和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人见面。这是电影中的一个场景,导演让我重复演了四遍,前三遍我都没有尽快地进入角色,到第四遍时,我忘记了一切干扰我思维的东西:忘记了陈答在一座精神病院,不久之前我去看他时,他正坐在一个水池边看着水里的浮萍,我还忘记了那个被烧伤的人,导演说我是一个悟性非常高的人,他说我完全可以取代芳沙,他讲到这个名字时,我看着河水发愣。
门铃已经响了第三遍,我披着浴巾来到门口。我问道:“请问是谁?”唤,是水均伟,我把门打开。他戴着一只大口罩站在我面前,他将目光投在我的浴巾上,只一刹那他就将目光转移了,就在那一时刻我却希望他会伸出手臂拥抱我,像以往那样,但是,他却离我越来越远。他走到窗前将背影留给我,他说:“康温,有一件事情我实际上一直想告诉你,你想听吗?”
我来到他身后,用手抱住他的腰,我将我的面颊紧贴着他的身体,我嗅到了乙谜的味道,但是,我想着我们在一起时我们躺在床上,血肉之间的联系,当我把自己毛聋耳的腹部展现在夜色中时,我们之间为欢乐而流泪的面颊。
“康温,我现在就想告诉你……”
“不,我什么也不想听……”
“你真的不想听吗?”
“我真的……不想听。”
我更紧地抱住他的腰,对此刻的我来说我愿意让我们重新陷入沉寂,让我们在肉体的潮汐中听见鸟啼鸣,听见那些一直在啼叫,摇曳着树枝使我们的肉体陷入没有阻隔的东西之中去,然而,实际上我与水均伟一直陷入某种阻隔中,在我们之间一直有一种无法看见的隔膜,实际上是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膜——所以我更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我想要你……”我竟然这么叫出声来,我低声说:“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我竟然不顾一切地想把那种脆弱易碎的东西紧紧抓住,那种来自我体内的难以置信的激情正在涌上我的胸部,我的双乳正在越过空气、颤动,越过我们之间存在的那层隔膜,我大声说:“我要你爱我。”
我身上的那块淡蓝色的浴巾就在我喊出我要你爱我的时候滑落下去了。水均伟转过身来,他看到了我的裸体,我的浴巾滑落在地上,他置身在这世界中,到处是我屋子里的香气,到处是我肉体中搏斗的气息,与此同时我仍然大声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爱我?”
水均伟的手似乎想接触我的裸体,但是我看到他的双手好像正在犹豫,仿佛无法进入那摧琛的梦境,仿佛他的欲望与肉体已经变得粗糙,仿佛他的面孔正在作出痛苦的抗议,我大声说:“抱住我,均伟!”
他走过来,仿佛在看着一个没有血液的木雕,仿佛他的骨头早已被虫蛙了——没有了血肉,他低声说:“康温,我得走了,对不起,康温,我必须走了。”
水均伟
康温的肉体是那么美,到处是香气,睁开双眼到处是诱惑,康温就站在那里,赤裸着双乳,毛耳耳的腹部、嘴唇、臀部、脚趾,她的声音使我害怕,我想拥抱她,把她紧紧抱住,然而,我看到了我的肉体正在生锈、剥落,受着病毒的腐蚀,于是,我看到了我的道路,我从她赤裸的身体中看到了另一种可怕的东西,那是我的道路。
八点钟的乌市,街灯早已明亮。我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将车开到一角落,我要给康温写封信,我要告诉她我一直想告诉她的事实。我在车厢里找到了纸和笔,我告诉了她我是一个病毒携带者,而在这之前我曾经检查过血液,检查单上并没有发现病毒,那以后我才跟她发生了性关系,但我没有想到我实际上是…个病毒携带者。我请求她原谅并请她在适当的时候尽快到医院去检查。我在信中说:“我爱你,康温,但愿你是泥做的,但愿你的肉体永远像鲜花那样芬芳。但愿你不会是一个病毒携带者。”我开车到了邮局,买了一个信封将那页白纸装进去,我的双手颤抖着,将那封写给康温的信投进了信箱。
现在,我仍然活着,醒着,而我是一个病毒携带者,我的身体正在发烧,当我从邮局出来时就要剧烈地发高烧。我再一次抵抗着自己的恐怖,我一方面倾听着街道上的声音,那些穿高跟鞋的年轻女人和那些穿平底皮鞋的脚下发出的声音,他们正在经过商场、星级饭店、喷泉广场……,他们有权利生活在秋天,这时候我看到一片树叶飘落下来,我知道秋天已经到来了。
我闭眼想象着他们的世界,那是一个充满着秘密的世界。他们将在这秋天的夜晚去会见女友,去他们的梦想之中和自己最为亲爱的人在一起。我驱动车子,我要去动物园与那头老狮子告别,九点半钟我将车停在门外,动物园的门还没有关闭,我一阵欣喜,我就要在夜色中看到那头老狮子了。
我爬上了环形山坡,它就像一座岛屿,在这样的晚上我来与一头动物园的老狮子告别,黑暗、秋意、落叶的凋零声——在这个时刻我惟一想到的是那头老狮子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还是正在焦躁不安地在散步。
我看到了那头老狮子,它那金色的皮毛在夜色中散发出光芒,我来到铁栅栏边,我正在放松自己那日益紧张的肉体,我惊异地看到那头老狮子仰起头来,它已经看到了一具溃败的肉体,看到了人与兽的共同点,看到了我疲惫、虚弱,看到了我身体中大量的病毒,因而它用一双等待的眼睛看着我的到来,期待着我的到来。
只有它,只有那头老狮子可以毁掉我,吞噬我,就这样,我攀住铁栅栏跳进了老狮子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