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被烧伤的人
水均伟
我醒来时发现我躺在一座熟悉的医院里,连空气也是熟悉的,空气的翅膀震动着,从病室的那扇白色窗户中吹进来,醒来时我张开嘴,空气似乎从手指上的晨曦中吹拂进屋的,我从未像今天早晨醒来这样需要空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当我看到我身上缠满的白色绷带时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不久之前我卷到什么东西之中去了,好像是火焰,喻得让人无法呼吸的火焰,火焰在夜色中上升,而我俯身向前在火焰中前行,哦,我想起来了博物馆发生的那场火灾。
现在,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烧伤的人。而在我未变成烧伤的人之前,我似乎是驱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慢慢地我想起来了,在这之前,在我未看到一团红光之前,我正在驱车准备经过市中心的街心花园,我喜欢在夜色中嗅到街心花园中心的那些鲜花的味道,也许是我身上堆积的枯叶,也就是那些病毒正在我的体内发出的气味中渐渐地糜烂,所以,我喜欢驱车从街心花园经过,我健康时如此,当我的身体正在渐渐地糜烂时更是如此。然而,那团火光使我呆住了,使我这个正要从一座城撤离的人,一个病毒携带者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我现在就成为了一个被烧伤的人。
我伸出我的手,头上同样缠满了绷带,用手触摸那些绷带时使我意外地发现,我的两手竟然会完好无损,竟然没有被烧伤,我知道一个烧伤的人肉体是多么丑陋,我知道一个烧伤的人肉体中已经变了颜色,我慢慢地用手抚摸那些身上的一圈圈白色绷带,在那绷带中到底有多少秘密,哦,肯定不存在任何秘密,任何秘密只存在一种东西,我是一个肉体已经被烧伤的人。我往窗外看去,我的眼睛也同样没有被烧伤,虽然我往外看时,晨曦中就像飘动着一块不透光的灰色面纱,但证明我的眼睛并没有被烧伤。但是我的身体已经被烧伤了,当我想翻动身体时,我的身体就发出一种被烧伤后的灼热的疼痛,肩押、腿、腰甚至连生殖器都疼痛难忍。
护士和医生紧随着进来了,那个医生我熟悉,从他身上——当他弯腰时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被刘赖刺杀后住院的医院,而那个医生叫刘果,我上次住院时他曾经嘱咐我并希望我健康,如果出院后身体有什么异样可给他打电话。
他今天是头一次值班,当他认出我时,他很惊讶,他说:“我出差刚回来,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个烧伤的人就是你,你身体烧得这样,哦,你的身体能承受住吗?”
我现在是一个被烧伤的人,我正躺在床上,我既不能闹进,又不能俯身向前,许许多多绷带缠住了我的肉体,紧束着我的双腿,我将被围困在这床上,因为我已经是一个被烧伤的人。医生和护士为了让我保持安静出去了,被大火烧伤的人就是我,我这时呼吸困难,这是因为我总是回想起我蜡曲在火焰之中时,我的窒息,另一点就是我的计划彻底失败了,我的四脚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我是一个烧伤的人。怎样面对这一切呢?当我怜着箱子走到夜色中去时,我想着的惟一一条途径就是从乌市撤离。
因为那一时刻我是一名名副其实的病毒携带者,虽然医生还没有这样宣判,但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到来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力量等待医生宣判我为艾滋病患者的那一天。我用我的虚弱竭尽全力地抵抗着那一天的到来,除此之外我不希望我身上已经存在的病毒传染给任何人,所以,从乌市撤离这是我第一步计划。但是,生活中总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如果没有那场火灾,我已经离开了乌市,我也许已经找到了那些泡沫,找到了那些有水花升腾的地方。
门外有喧闹声,走廊上到处是喧闹声,一名护士进屋来问我见不见外面的人,护士说一群记者全在走廊上,他们要来采访你的事迹。
“我有什么事迹?”
“因为你为抢救博物馆而受了重伤!”
“不,不,请你千万别让他们进屋来,请你千万别让他们进屋来……”我总共说了三遍。就在那一时刻,我突然想重新昏迷一次,我想梦游式地以某种梦游式的步伐前行,我要到一个没有记忆的地方去,于是我想到了陈答——那个丧失记忆的人,我想我此刻最想见到的人应该是他,我想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面孔,他像是遗忘了世间存在的等级、女人、男人、教养、风俗习惯,遗忘了闲言碎语、造谣诽谤,他在这种时刻接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是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不顾医生的劝阻走了进来,他是刘赖,也就是用乞首刺伤我脊背的那个27岁的年轻人。他来告诉我,他说他今天上午在找我,因为他接到了警官学校的录取书,他在寻找我时看到了今早的报纸,他还说他是第一个看到那张报纸的人,所以,他闯进了医院。他一口气说完这一切后才看到我身上缠满的绷带,他的兴奋点在慢慢地消失。他开始沉默,而我却为他高兴,他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我真的为他高兴,他紧咬着嘴唇说:“是你给予了我机会。
我只是对他点点头,我身上没有一点力量让我说话,慢慢地我将双眼闭上了,我看见了他那双灵敏的眼睛,他以为我睡着了,我看见他拉开门,蹋手蹋脚地正在走出去。
我是一个烧伤的人躺在床上。
而在这样的白昼,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而我却正在昏迷,除了疼痛之外就是昏迷。
我是一个烧伤的人躺在床上。
我想起世界上那些令人晕眩、代价昂贵的芳香,然后,我吸着来自空气里的乙酬味。
作者
水均伟现在又醒来了。他不知道这是他醒来的第几个清晨,那天早晨医生告诉他,水均伟可以从床上下地去外面走一走。他很高兴,医生的话暗示他的双腿并没有坏。他可以下床走动,他只是一个被烧伤的人,而他的骨头并没有烧坏。医生走后,水均伟试着从床上下来,恰好迪迪来看他,迪迪在水均伟烧伤后是第一次来看水均伟,她去外省参加全国书市刚回来,当迪迪闻获这消息后就匆忙赶到了医院。迪迪扶着水均伟下了床,迪迪说:“你痛吗?”水均伟说:“有一点,但已经好多了,我能够下床走路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迪迪扶着他来到门外,水均伟看到了康温,康温抱着一束玫瑰正在问烧伤科的住院部在哪里?但是,康温看到了水均伟,她抱着那束玫瑰花向水均伟走来,迪迪看了看康温说:“我把花送回去,让康温陪你散步去吧!”康温点点头将玫瑰递给了迪迪,康温说:“这样也好。”
康温扶着水均伟向花园小径走去。康温说我一直不知道这消息,导演让我呆在电影基地作完全封闭式的训练,今天我从电影基地回来意外地看到了报纸。
水均伟说:“我的伤好得真快,不过我的绷带没有解开,医生说下午就要给我解绷带,哦,下午,康温,那意味着什么?我真无法相信解开绷带后我会看到什么,我的皮肤有40%被烧伤,康温,不谈这些了,谈谈你的生活吧!”
他们来到花园中坐下来,康温说明天就要开机了。他们默默地看着小径上的人,一个又一个消失之后另一个人又来了。
康温说:“今天下午我想去精神病院看看陈答,我希望他的病快点好起来,等到他恢复记忆之后,我还是想请你做他的律师......”
“不,康温,我也许不能做陈答的律师了。”
“为什么,水均伟?是你不愿意吗?”
“不,康温,有些事情我曾经想告诉你的,但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告诉你了。”
“水均伟,我有一种感觉你一定出了什么事。”
“事情不是已经出了吗?我现在是一个被烧伤的人。”
“不,事情不这么简单,如果有什么事你应该告诉我。”
“康温,你认识我很久了,本来有些事我真的想告诉你,我相信你有那么大的承受力,但我想我的事还是不告诉你了。”
“水均伟……”
“康温,如果陈答恢复记忆,你可以去找李军,他现在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律师了,另外,我的老同学目送华刚刚在乌市创办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律师。”
“水均伟……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康温,扶我回去吧!我还是想躺到床上去。”
“澳,均伟,你的手好烫人,你在发烧……”
“发烧……”
“是的,烧得很厉害。”
水均伟苦涩地笑了笑,他觉得康温的话说得很准确:“是的,烧得很厉害。”这句话概括了水均伟此刻的心情,他知道自己的肉体中的病毒又在干扰自己。
身体中的病毒体现在发烧的肉体中,他的身体每每烧起来,那些病毒就在无孔不入地进入他的胃、肺、肠,进入他正在变得越来越干痕的身体,进入他的脑部,那些病毒正在移动,轻巧地一起移动,直到把他的肉体全部耗尽为止。然而,水均伟不会让它们那样做,他睁着双眼,静立不动地盯着远方,盯着墙壁上的那些灰色颗粒,盯着逐渐被自己放大像一颗橡皮子弹一样的灰色颗粒。
“均伟,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现在还有什么事?”
“迪迪她很爱你……”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已经不行了。”
“均伟……”
“快扶我到床上去,我要躺到床上去……”
水均伟再次昏迷,医生刘果决定给水均伟作一次全面检查,他让护士将水均伟送到检查室里,在里面陈列着几十架高技能的机器,他把所有的灯光打开,没有让任何一名护士留在屋里。他要独自面对昏迷中的水均伟,他打开检测器,从这检测器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昏迷中的水均伟身上的每一根血管,他可以看到水均伟血液中的毒素,他原来曾经怀疑水均伟身上潜伏着一种毒素,但他无法判断是什么毒素使水均伟的身体失去协调,现在,透过那已经放大的斑点中,他看到了令他恐怖的东西:艾滋病毒正密布在水均伟所有的血液之中。这个事实使四十多岁的刘果医生停止了操作机器的手。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但他是一名医生,他必须接受它。当他将水均伟送到病室中时他告诉自己:我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告诉他,他想起今天下午他就要替水均伟拆开身上的绷带,他对自己说我就在拆开绷带后将这个现实告诉水均伟。他给水均伟重新吊上了输液瓶,他在水均伟床边坐了几分钟,由于水均伟处于昏迷状态,他已经拒绝了所有前来探望水均伟的朋友。所以,病室中保持着肃静,作为医生的刘果他似乎对律师水均伟除了尽医生的职责之外,他更多的是敬重,他了解水均伟,他参加过好多次水均伟作律师辩护时的审判,在大厅里,他除了被律师水均伟对真理的捍卫精神所感动之外,他还非常敬重水均伟的才华。他作为医生更了解四十多岁的水均伟在这个年龄的重要性。然而,他作为医生感到无能为力,世界上还没有抗拒艾滋病毒的能力,所以,他只能帮助水均伟控制病情的发展。
6.在解体的肉身中告别
水均伟
刘果医生解开了我身上的一层层绷带,在这之前他嘱咐我说:“水均伟,你今天将面对镜子,这是我们对每一位烧伤病人开的第一个窗口,他们必须看到窗口,而窗口就是镜子,因为我们必须让他们面对现实,也就是一个烧伤的人的世界,你的皮肤已经损伤40%,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你的皮肤正在恢复,但已经不可能恢复到你原有的皮肤状态,我这样说是想告诉你,我马上就要解开这些绷带了,你知道,我一旦将这些绷带解开,你就会面对自己,墙上的镜子,前后左右的镜子会照见你每一块烧伤的皮肤,所以,你应该有心理准备。”
我抬头看看四周的镜子对医生说:“我知道,你可以为我拆开绷带了。”
“水均伟,你不愧是一名律师。”
刘果医生拿起消毒盘子里的剪刀开始来到我的身后,他开始从我的后部开始,我站着,我闭上双眼,我听到了剪刀的咔嘹声,随着这声音,我感觉到身上那些紧紧缠绕我肉体的绷带正在一点点地脱离,绷带脱离的地方,我那些已经被烧伤的地方,好久未被空气侵入的地方现在慢慢地变得一片清凉,我一直紧闭着双眼,我想我要等待这些绷带从我身体中全部脱离时再睁开双眼面对我的肉体,面对我这千孔百疮的一个被烧伤的人的肉体。然而,我闭上双眼时一直在想象一个被烧伤的人的肉体,那持久的伤痕,不再是昔日温热的皮肉,一个被烧伤的人面临着的第一个考验就是面对自己的烧伤,那结疤的,变得萎缩的肌肤。但是对于我来说这都算不了什么,比起那些更大的恐怖,一个烧伤的人的第一个考验对于我来说已经变得无足轻重。至于我为什么在拆绷带时要闭上双眼,那是一种等待,我正在积蕴力量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医生刘果的双手正在拆除我头上的绷带,我想起从我烧伤的那一时刻开始,我还一次也没有照过镜子,我曾经用手抚摸过我的面孔,除了我的鼻、嘴、眼睛留在外面外,其余的部位都已经缠上了绷带。所以,我的鼻、嘴、眼睛并没有被烧伤。
“水均伟,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
我睁开双眼,我首先看自己的面孔,我的面孔是烧得最轻的,除了额头上的那块疤以外,基本上没有被烧伤。
我的目光朝下看去,这就是我看到的身体,一个已经被烧伤的人其身体就像一种与我彻底对立的东西,我吞咽下那种想呕吐的欲望,因为只有这样我的意志才不会背叛我那具烧伤了40%的身体。我从镜子的各个侧面看到了我两腿直立着,除了承认我是一个被烧伤的人之外,我还得吞咽下那种想呕吐的欲望。
刘果医生将衣服递给我,刘果医生结束了他的程序——让一一个烧伤的人面对着镜子看到自己已经被大火改变的肌肤。他从我眼里看到了什么?他扶我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想与我谈话。刘果医生的目光似乎已经在我烧伤的肉体中跳出来,他说:“水均伟,本来,你可以出院了,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必须再住院一个时期。”
“为什么,我已经可以走路了,你瞧,我步履轻松,我是一个被烧伤的人,然而,大火并没有烧伤我的思维和骨头……”
“水均伟,昨天你在昏迷中时我已经为你的身体进行了严格的检查……”
“哦,检查,你发现了什么?”
“病毒。”
“病毒?”
“是的,艾滋病病毒……”
“我想是这样的。”
“怎么,你知道……”
“我不敢肯定,我只是怀疑。”
“那么,你为什么怀疑……”
“因为一段历史,一段没法说清楚的历史……,而那个人已经死了,我近来的症状跟她一模一样,所以,我已经意识到……”
“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
“我想你还是留在医院,我可以为你尽量控制病情,目前,我只能这样,而且我保证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是一名病毒携带者。”
“我想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我站了起来,我从看到自己是一个被烧伤的人时就感到想呕吐,那些幻灭的希望留下的粉末残余正在喉咙里,我站起来,按照自然的规律——或按照我所想到的无法回避的规律——从刘果医生的嘴里我终于证实了我是一名艾滋病患者,说得优雅一些是一名病毒携带者。
刘果医生是名真正的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医生,在这点上我很幸运,我没有像芳沙那样被现实所驱逐。我很感谢他,感谢他平静地让我接受这个现实,感谢他给予我的关心,以及对一个艾滋病毒携带者的全部理解。这是一种伟大的理解,是一种超前的理解。
他将我扶到床上躺下,他亲自为我吊上了输液瓶并告诉我从此以后由他亲自来完成从医生到护士的全部职责。
这时已经是黄昏了,他陪我坐了一会儿,药水进入我肌肉后,我有些昏沉,于是他就告辞了。按照他的决定我好好睡了一觉,我从来没有那么好睡过,也许是刘果医生为我在输液瓶里放了镇静剂,也许是我已经不再需要时间的约束,所以,时间罩住了我的头,我在床上不再抗拒任何东西,所以,我连一个梦也没有。我睡得那样好,这是我许久以来最好的一觉。
清晨,刘果医生就站在我床边,我说我睡得真好,好极了。我说:今天我想出去一趟,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晚上我就回来。刘果医生想了想同意了我的要求。他给了我一只口罩,他说,在有些时刻你可以戴上它。我说,不,我现在就戴上它,于是我就戴上了那只白色的大口罩。一刹那我又想到了芳沙,我看到了她的墓地,我没有看到通往墓地的一级级台阶,我看到我自己,戴着这只大口罩几乎一头栽倒在墓地上。那一时刻,我已经到了失去平衡的极限,我抓住墓地上的泥土接着又恢复直立而起。
刘果医生说:“水均伟,晚上早点回来,从明天开始我要为你注射另一种抗拒病毒的针水,所以,你必须早点回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