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玲
我和我相爱的男人去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书。本来我对契约和证书已经厌倦,然而,当我将结婚证书放进抽屉里时,我告诉自己,你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你必须具有责任感。我们没有再举办隆重的婚礼,领了结婚证书那天我们到一家饭店用餐,我头一次喝了那么多红葡萄酒,以纪念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之后,我让他回去,我又来到医院里看望水来。
我没有想到,我推开门时,水均伟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从他被刺伤出院以后我就没有再碰到过我的前夫水均伟。有人告诉我,康温已经搬到水均伟的公寓里去住了,这样,我就感到了宽慰,有女人在身边照顾水均伟,毕竟是一件好事情。
坐下后水均伟问了一下我的情况,我告诉他,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书。水均伟哦了一声说:这样就好,彼此可以好好照料--些。我顺便也提起了他与康温的事,水均伟说:康温已经不住我那里了。我说为什么,水均伟说:崔玲,我的事,你少费心吧我今后可能没有多少时间来看水来,你上次说的那位医生来了吗?我告诉水均伟,医生已经分配到了医院,她现在就在迈克林原来的那间化验室上班。你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去跟她谈谈。她叫。水(均信伟说1,子的,我我想再陪水天来坐会,你也坐那边
水没有食往常那样羊将儿子把走起来,也只是:坐在在那把
地看E的面孔。我发现水址均伟的的面颊在变瘦。醒化“均卡,你要主意身体5,你:像瘦了。
我,我瘦瘦了吗?”
是的,我看瘦了子多!”
董玲,你是你看出找有没有十么变化?
匀伟,你气...…”
旨玲你看不出我么病病吗?”
乌伟,你可能是疲的缘故女。”
也许是:疲倦卷的缘女!”
'我合你F一些药专回去吧
'不,没用的
'均伟,你除余了偿之外心性青也不太好
“哦,崔玲,没么。”
'是不发生了么事事?”
'该发发生的都发生了,什么再发呢!”他站走来,说他也要它小月廖谈谈。我看他的背影感到水均伟正在面临着其种东西的到来。
水来
父亲与母亲的对话我听不清楚,父亲坐着,母亲站在我床边,那些美丽的辞藻冒着金色的火花,在火花中他们争辩的每一个词都像是在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追逐中我看到的一些白色的羽毛。
但总的说来,父亲与母亲的关系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我想张开手臂对父亲说:请抱抱我,我的父亲,你快抱我啊,抱起我来,就像你重新带我去草地上踢足球。但是,父亲似乎连拥抱一下我的念头都没有,接下来,在母亲与父亲爆出的那些词汇中,他追着那些羽毛出去了。我仿佛看到那些白色的羽毛正飘在我父亲头顶。
父亲临出门时越过了母亲的目光,越过了父亲未说完的那些美丽的辞藻,越过了房间里闷热的空气及我无声无息的召唤,我看到那些白色羽毛正飘在父亲的肩头,而父亲并没有看见那些白色羽毛,也许是因为羽毛太轻了,父亲无法看到。我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爱我的父亲,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紧紧迫随父亲的身影不放。然而,父亲走到那边去我就无法看到了,正在这时,母亲向我伸出手来,她轻声安慰着我:水来,母亲又为你请来了医生,她是一位更加年轻的医生。有她在,你的病就会有治愈的希望,哦,母亲真希望你站起来,然后长大,母亲真希望你像你父亲那样高大。好孩子,你要坚持住,你要听母亲的话,坚持住。我看见了母亲脸上的两行泪水。
水均伟
“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能有什么事再发生呢?”我被我的声音震撼着,说完这句话以后我再不能面对我的儿子和我的前妻,能有什么事再发生呢?现在我告诉你们我拉开门向外走去时,我知道我正在演戏,我要使自己变得若无其事,我要让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一名病毒携带者。我决定用仅剩下的时间为别人做些事,哪怕能做一些细小的,微不足道的事,然后,在我即将死去时,我会悄然地死去,我不会给别人带来恐怖。
现在,为了我的植物人儿子我要到小廖的化验室里去,走廊上到处是病人的阴影,到处是身穿白大补的医生的身影,这些东西使我头晕目眩,但也使我深信有医生的存在,这个世界就必然充满了毒气,但也同样因此充满了让人等待的希望。
敲开化验室的门,开门的医生就是小廖,她戴着一副低度近视眼镜,她对我说你可能敲错门了,这里是化验室。我说你一定是小廖医生吧!她点点头说:你找我有事。
她将我让进屋里指着对面的一张椅子说:“你有事,请尽快谈。”看得出来她十分珍惜时间,不希望在她上班时来打扰她。“我是你的病人水来的父亲。”
“哦,是这样。”
“我只是想请你努力将我儿子的病治愈……”
“你别着急,看到你儿子整天躺在床上,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想加快节奏研究你儿子的血液,来到这里以后,我手下只有一个病人,就是你儿子。”
“我只是希望能快一点……”
“哦,你气色不对,你是不是病了,我感到你的病来源于你的血液……”
“哦,你到底看出什么来了?”
“我只是感到你的血液的颜色正在变,所以血液影响了你的气色……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马上给你检查……”
“检查……”
“是的,抽出你的血液检查一遍……”
“哦……我想,我想我大概是感冒的缘故,所以影响到了我气色,我就不检查了。”
“请相信医生的目光,我想我判断得不错,你的病在你的血液里,你血液的颜色正在变……”
“好了,小廖医生,我该走了,我儿子的病请你多多费心。”
我拉开门迎着一阵乙酵味来到了电梯门口,但电梯没有上来,我现在只好快快下到楼下去,逃离小廖医生的目光,我似乎是站在斜坡的边缘上,只有逃离小廖医生的目光,那种突然袭击而来的绝望才会远离我而去。来到楼下,我差点撞到一楼的一位妇产科护士身上,她手里拿着一只输液瓶看了我一眼说:“走路别那么着急。”
整个世界都在响彻着小廖医生的声音:“请相信医生的目光,我想我判断得不错,你的病在你的血液里,你血液的颜色正在变
我身上所有流淌的血液的颜色正在变化,这就是我绝望的原因,这就是我撞到那位妇产科护士身上的原因。我要逃离这座医院,逃离医生小廖的目光,我驱车来到了动物园。今天不是周末,动物园显得很肃静。
这正是我需要的肃静。没有声音的世界就是一个可以隐蔽我身影的世界;没有声音的世界像步步深入的渊数,导向一个地方,滑进一种场景;没有声音的世界像镜子一样光亮,使我看见其虚弱的光影,看见其绝望的变奏。
整座动物园的世界都是那样肃静,我走在一条小径上时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
医生小廖的声音时高时低:“请相信医生的目光,我想我判断得不错,你的病在你的血液里,你血液的颜色正在变……”
世界正在变化,对于我自身来说,我血液的颜色正在变,所以我来到了动物园,我要到山上去告诉那头铁栅栏中的老狮子,我要告诉它我自己的秘密:世界正在变化,对于我自身来说,我血液的颜色正在变。
我早已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我仍然要跑到环形山坡上去看那头老狮子,想到那头老狮子在里面走来走去,嗅着栅栏上的锈味,嗅着更远处的另一些动物,把悬垂的蹄扬起来观望着铁栅栏外变形的人群以及更远处站在轨道旁的另一些人,站在纷乱的交叉路口……经过艰辛的努力,我终于爬上了山坡,我来到了那头老狮子身边。
它似乎更老了。这样它就更显得疲倦,一头老狮子的疲倦跟人相比到底谁更加疲倦呢?没有谁能划分当中的区别,因为这种区别只会使人,只会将你推进一种妄想的深渊之中去。
我把手伸进铁栅栏,一个孩子的声音传来,他大声说:“叔叔,叔叔,把手快拿出来……”
“我为什么要把手拿出来?”我看着这个孩子,然而手已经拿出来了。
男孩说:“你不害怕老狮子把你的手吃掉吗?”
“是谁告诉你的,老狮子会吃人的手?”
男孩说:“叔叔,你真的不知道老狮子会吃掉你的手吗?”
“你来干什么?你没有上学吗?”
“我正学绘画,我正在画这头老狮子。”
“哦,你每天都来吗?”
“不是每天都来。”
“哦,你有多大?”
“今年刚10岁。”
“你都是自己来看老狮子吗?”
“对,我家离动物园不远。”
“哦……哦……”
“叔叔,你今后不能将手放进铁栅栏里面去了,老狮子真会把你手咬断的……”
“是你妈妈告诉你的吗?”
“不,是我想象的,我看过电影里的狮子看见人就追,如果它饿了就会吃人。”
“你还喜欢什么动物?”
“我好像就喜欢狮子。”
后来我和那个孩子一同从环形山坡上下来,我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做完,直到我驱车回家的路上我才想起来,我忘记了告诉那头动物园的老狮子,我的血液正在发生变化。但此时此刻,我似乎又完全平静了。回到家,打开电视,我听到了一则新闻,乌市著名模特康温受著名导演锋伟的邀请加入电影的拍摄之中。屏幕上映现出了康温的面孔,这个女人脸上只有一个抽象的词汇,那就是:欢愉。她是那个词汇的缩影。另一个词汇也从她脸上反映出来,那个词汇叫活着。
康温将进入电影之中去,她怜着箱子离开的刹那,水均伟就从这个漂亮女人的眼里看到了某种活跃的东西,同时,在这一时刻,昔日那样的性和爱已经慢慢地在离开她,一个已经沉寂了的女人此刻写满了新的篇章,涌满了一种将醒的新的兴奋之情,那是一个更美丽诱人的主题在召唤着她,所以她有不顾一切的力量和勇气。
康温在新的生活中有了电影。
水均伟不再受到一种东西的折磨,他似乎已经看见曾经是名模的康温在不久之后将同样成为一个杰出的电影演员,而从前那些单调的、暗哑的、死亡的东西将慢慢离开她。
水均伟躺在床上,他的高烧期又过去了,像潮汐一样过去了,离开了他的肉体。
现在他睡不着,他从床上起来,他去了卫生间,他看到抽水马桶、墙上的镜子,他眯着眼睛对自己说:我已经是一个病毒携带者,我不能再留在城市了,我应该离开这座美丽的城市,虽然我还未看到那个地方,我应该到那里去,但是,一旦走出这座城市,我就会找到一个属于我的地方。
我从卫生间走出来,刚才我慢慢地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我就是那个病毒携带者。
电话铃在响。
谁会在这时候来电话,谁会在这种时候来电话,已经是下半夜的四点钟了。
是康温的声音。
“我睡不着……均伟……你知道……我还不习惯离开你……我已经好久没有在这间房间里穿巡,我的卧室真大,你知道离开你我真的不习惯,但第一个夜晚总算快过去了,均伟,你好像在散步……”
“你怎么知道我在散步?”
“这是一种感觉,天啊,这是一种感觉。”
“康温……”
“均伟,你似乎有话想告诉我?”
“是的,实际上我一直想告诉你……”
“说吧,我在听呢!”
“我告诉你,你会害怕么?”
“哦,害怕……你会有什么事让我害怕?”
“我会让你意想不到……”
“那么,说吧,我想听……”
“我想还是算了,今天晚上就不告诉你了。”
“均伟,你告诉我吧,反正我也睡不着。”
“我想我还是不告诉你了,你睡觉吧!”
我挂断了电话,荒唐,我要告诉康温什么东西呢?我并不知道我要告诉她什么东西,我知道我是不会告诉她:我是一病毒携带者的。那么,我还会告诉她什么呢?难道我要将我的害怕告诉她吗?而害怕也好,恐怖也罢,是无法说清楚的。我看到了我的荒唐,我把电话挂断了。
我继续跟踪我前面的问题前进,刚才我似乎面对着马桶和墙壁上的镜子慢慢地,同时也是十分艰难地派灭着我的多种欲望,想象着自己的肉身,这肉身已经失去了意义,在所有的现实中——因为我是一个病毒携带者,所以我的肉身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我回溯着过去的某个时刻,在所有的记忆里我因我的肉身存在,所以我是工作狂,我也是一个充满性欲望的健康的男人。
我看到我身体中的病毒正在向外蔓延,所以我要把我的病毒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我穿过墙角的身影,也就是穿过我自己的身影,就像在某种心烦意乱的时刻穿过一座岛屿,而岛上正回荡着轰鸣的歌声和嘈杂的吉他声。我来到卧室,打开衣柜我首先看到的是那只箱子,这时,我眼前掠过那样的画面,也就是昨天早晨康温羚着那只箱子离开了这间房子,她回头时,虽然我的心坪坪直跳,然而我考虑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让她快点离开我。而这个早晨,我知道我盯着那只箱子的惟一原因就是我要使用这只藏在衣柜里的箱子。
是的,我现在就要把那只箱子从衣柜的一角提出来,我的心同样下下直跳,而我考虑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离开乌市。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逃跑。
把那只箱子投出来打开,看着那只空空荡荡的箱子,有一刹那,我感到一阵轻松,但仅仅是一刹那。紧随着到来的是一种力量,我眼前浮现出那种画面,我怜着箱子,在乌市还没有完全苏醒的时刻驱车前往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十分渺茫,无法看见方向,但那个地方周围似乎正溅起水花,好像是大海,好像是一种冰冷的深渊。我在这种画面中足足停留了一分钟,然后我开始将几件衣物放进箱子里面。
离天亮还有两小时,我拨通了李军的电话,他从睡梦中醒来,当他听出是我的声音时焦急地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哦,别着急,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告诉你,我有事要外出一趟,律师事务所里的事就请你替我处理。”
“哦,你怎么突然决定要出门?”
“对,是有些突然,……”
“出事了吗?”
“哦,能有什么事?”
“哦,我忘了告诉你,你的老同学目送华今天到事务所来看你,你没在。他已经来乌市了,他来乌市办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他说你们在大学时是好朋友,他开玩笑说要向你挑战。”
“哦……”
“你要出门了吗?”
“是的。”
“现在是几点钟了?”
“你再睡一觉吧!时间还早呢。”
我盯着那只箱子——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正慢慢消失。李军的声音回荡着:“他说你们在大学时是好朋友,他开玩笑说要向你挑战。”我的嘴角有了一丝笑容,我怜着箱子就像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孩子一样胆怯地将箱子从右手换到左手上。然后,我拉开我公寓的门向外走去,到处是夜色弥漫,远处的那盏路灯单调地泛出光来。
来到楼下,我怜着箱子,我对自己说,从此以后我会到哪里去呢?我住过的那套公寓就像孩子们堆积木房子时的结构,一种简单而又复杂的线条早已被夜色淹没。从此,我将不再使用公寓中的电话、浴缸、马桶、卧室的床,所有的一切东西我都不会再使用。
我转身向着车库走去。我将驱车到乌市外面去,我将去一个连我自己也无法知道的地方。我将车开出车库时,我看了看表,时间是五点整。我将永远记住这个时间。
驱车来到市中心时,我抬起头来,我突然看到一片红光,那是一片火焰,我辨别着红光的方向,那是博物馆的方向。就在我看到红光的那一刹那,我的所有的计划全变成了泡影,也就是说在我看到红光的时候,我已经掉转方向用最快速度向着博物馆的方向奔驰而去。
在那一刹那,我知道乌市正发生火灾,从红光看去,这是一一场巨大的火灾。在那一瞬间,那片红光使我全身灼热,我知道整座城都在沉睡之中,街道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惟一看见那火光的就是我。几分钟后我来到了火灾地点,这就是那座著名的博物馆,它正在火光中升腾着。
电话,我必须打电话,而我在出发之前已经把我的移动电话留在那座公寓里了。我攀过了博物馆的门叫醒了门房,在那里我找到了电话拨通了119号码。
在以后的时间里我加入了这场火灾的救火战斗。我不知道我是怎样随同消防队架在空中的那架达二十多米的梯子上到顶楼上去的。我知道只有那个时刻,在那个时刻我忘记了时间、恐饰、自我。当我与那架空中的梯子构成浑然一体的时候,我迅速地卷进了哈人的浓烟之中去。
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在我未昏倒之前,到处是消防队员的身影,在博物馆的顶楼上到处是剧烈的火焰。我知道,虽然我在那时刻从未想过我要从乌市逃出去的计划,但是我的另一种与烈火搏斗时的预感告诉我,我要尽快扑灭火焰,我要尽快地扑灭火焰,然后我要回到我的车上去,我将用每小时60公里的路程奔赴另地方去。
作者
律师水均伟被消防队员从大火之中救出来时,他已经与烈火融为一体,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烧毁,他的肉体糜集着博物馆的火焰,火焰钻入他的肉体。火焰在到处喻喻乱飞。四小时后火焰被扑灭了。
水均伟被送进了医院,从他的面孔上人们已无法辨认他是谁,也无法知道他的身份和他的名字。他被送进医院时已经彻底昏迷。他是这场救火中伤得最厉害的人,医生们抢救了几小时终于使昏迷了二十四小时的水均伟脱离了危险,而他的皮肤已经烧坏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