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荡潇中的魔力
水均伟
夏天到来了,夏天中的绿色把乌市包围。到处都是绿色,如果夏天不是充满绿色,我们就不会意识到夏天已经到来了。自从在游泳池里的那场高烧开始,我的恐怖也就到来了。也就是从高烧开始之后,夏天也就到来了。夏天到来后,我不断地到芳沙的墓地上去,野花开遍了墓地,我从野花中走到芳沙的墓前,我对她默立,实际上我想告诉她,但是我没有能说出来。我害怕说出来,有好长时间我以为我没事了,但是,我的高烧生活开始于夏天,症状与死去的芳沙完全相同。
症状与死去的芳沙完全相同,长时期的发高烧,其高烧的速度可以烧坏身体中的细胞,同时也可以烧毁病毒携带者身上的毒素,这些东西,其烧毁的过程用肉眼是完全看不到的,是的,用你观察事物的双眼是完完全全看不到的。那么,现在怎么办,水均伟并不害怕死亡,水均伟就是我自己,我看到他并不害怕死亡,那么,他是不是害怕活着,这样说也不对,他只是因为需要活着而抗拒死亡。为什么需要活着呢?找不出最准确的理由来说明它,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最好不要去说明它。实际上,人为什么活着的理由有成千上万条,但那并不是理由,一切可以说清的理由都不是理由,而是充分的借口,荒缪的借口。现在,我意识到的最为重要的现实就是我目前身体中的症状与死去的芳沙完全一样。
现在我要谈谈我与康温的关系。
首先应该面对的是性问题。在康温搬到我的住处之后,我们在性中生活,也在性中抚摸到对方的皮肤,康温的皮肤上总是跳动着一层层火焰,当我的手经过她皮肤时,我自然会想到书中所说的圣言:我们都是泥做的。我们这个词代表着全部,也就是代表着男人和女人。但我不相信康温的皮肤是泥做的,泥巴做的肉体永远不会这样柔软。在很多个夜晚我都睁着双眼,康温问我你在想什么?我说:康温你的肉体是不是泥做的。康温问我你想这个问题干什么!我说,我仅仅只是想想而已。康温就将头埋在我怀里说圣经上不是说了吗,我们都是泥做的。但是,我仍然摇摇头,康温已经睡过去了,我仍然在否定这句话。
直到如今我仍然不知道康温的肉体到底是什么做的,当然,圣经上也讲女人都是水做的,但康温不是水做的女人,顺着她的皮肤触摸下去,我会触摸到一种最空洞的地方,于是,在那个时刻,我像是完全抵达了目的地,一种空虚的颤栗布满了我的全身。在性爱之后我的身体脱离了康温的身体,我的身体似乎已经被康温完全吸收,我离开她的身体之后躺在一旁,康温的身体在长时期以来使我感到了我们是上帝造就的一对,我们是将现实的困境带到狂热的身体之中去的一对,我们是陷入了蜂蜜般的黏糊的热浪中去的一对。我讲这些,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这是总结的时刻,我与康温的性爱生活已经到了总结的时刻。我再也不可能让自己在这个夏天进入到康温的身体之中去。
因为我已经证明我现在是一位病毒携带者。我不能将这种隐藏在肉体中的病毒传染到康温身上去。现在,最重要的是告诉康温,让康温搬出去,搬到她自己的房屋之中去。这对于康温来说,显得很突然。但已经到了让她离开我的时候,康温最近正在读一个电影剧本,她已经决定从隐居生活中出来。这件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突然,好莱坞许多电影明星原先就是模特,只是这让我想起电影演员芳沙来,说实话,芳沙是一个好演员,只是她的生命太短暂了。
我回到家,康温抬起头来对我说:“水均伟,你知道吗?剧本中的女主人公的遭遇有些像芳沙,里面讲了一个已患艾滋病的女电影演员最后生活的故事。”
“哦,是这样。”我将包放在沙发上。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扮演好这个女主角?”
“当然……我相信你能。”
“有空时,你可以给我讲讲芳沙的故事吗?”
“故事……”
“是的……她患上艾滋病以后同死神搏斗的故事……”
“哦,康温。”
康温站起来给我冲了一杯橘子汁,我看着她的背影,她比死去的芳沙稍高一些,神态更加灵敏,如要让她去扮演那个身患艾滋病毒的女演员,康温需要想象芳沙最后的生活,我熟悉那段生活,然而,我不会轻易将芳沙的那段生活讲出来。
康温来到我身边坐下,她将头靠在我肩头,这种亲热使我感到害怕,总之,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同康温商量搬出去住的问题。
康温说你好像很累,我给你去放水,洗一个热水澡会好一些。康温到浴室去了,坐在客厅里我听到了康温往浴缸放水的声音。
我将自己的身体放进浴缸,温暖的水似乎使我的身体暂时失去了平衡,忘却了一切。肥皂泡沫的香气使我的身体遗忘了白昼给我带来的惊悸、沮丧和汇集而来的颤栗。
康温已经在床上等我。她拉过被子盖住我的腰后轻声说:“我一直在等你,均伟。”
我将她抚摸我的那只右手轻轻捉住后轻声说:“康温,我有些累。”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你抱住我。”
我伸过手去,像以往那样抱住她,但并不像以往那样热烈。康温将灯熄灭说:“睡吧,睡一觉你就会好起来。”
她指的好起来就是指我的身体将会重新充满力量,或者说是充满着爱欲,就像我们以往在凌晨醒来时做爱一样。她指的好起来也可能是指一切世界都会荡漾着新的魔力,在那些神奇的魔力之中有喘息、呼喊;在那些新的魔力中充满着暗红的光影,使我看到她褪下她的黑色乳罩后的身体,到处是火焰,到处是花瓣到处是生活的奥秘。每一个女人都靠希望、想象和等待活着,因而她们身上永远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召唤力,那是魔力。
她使我生活在魔力之中,使我的身体覆盖在她魔力之上,覆盖住她那耸起的肩押,覆盖住她那光裸的手臂。这就是我们两人同住一间房子的秘密,然而,这个秘密今天将瓦解。我得将这种瓦解的现实带给她。
我一直没睡着,我看着窗户,直到煮微的光飘进来。她似乎也醒来了,她更紧地钻进我的怀抱中,哦,应该怎样将她喊醒,应该怎样告诉她。
“康温,康温……”
“嗯,我还要睡……我还要睡……”
实际上她已经醒来,她告诉我今天要去见导演锋伟。“康温,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让你搬出去住。”
“为什么?”康温平静地问道。
“我只是想让你搬出去……”
“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没有。”
“那为什么?”
“康温,你以后会明白的。”
“你讨厌我了。”
“不。”
“好吧!不再问了。”
康温平静地从床上坐起来,她身上的平静让我很惊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平静。她平静地起床收拾着她的东西,她把衣柜里的箱子怜了出来,她将她的睡衣、乳罩、裙裙放进去。似乎她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放进那只箱子里面去了。她穿上了那条黑裙,这使她看上去更加神秘。然后她到卫生间去洗漱,半小时后她出来了,她来到我身边,坐在床沿,她说:“水均伟,你这样做我非常理解你,总之,你帮助我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光。但有一点我忽视了,实际上你并不爱我。”
我嗅到了她嘴里的牙膏香味,她一直用国产的黑妹牙膏,她曾说过那种味道使她不会说谎。她已经怜起了那只箱子,她又看了我一眼,这使我意识到我与我最爱的女人将永远超越严肃的性,超越欢乐的性,超越和谐的性生活。这也意味着我生命中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结束了。我克制着自己的绝望,克制着我身体中的粉碎的重量。
我听到了康温关门的声音。
门“碎”地一声关上了。
我将头掩到被子里,与之而来的是一种可怕的想痛哭的欲望。这是我此刻惟一的欲望。我想起了芳沙,想到她如今躺在墓地里,不久之后我同样将到达里面。
康温
从一个男人的公寓中独自怜着箱子走出来的感觉我此时此刻已经感觉到了。律师水均伟已经不再爱我,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爱过我,事态的发展也太快了,我根本无法相信水均伟会在早晨醒来时让我离开,实际上,昨天晚上进门到洗澡的整个过程他都在想着怎样把这件事告诉我,然而,那时候水均伟还没有勇气,男人的勇气有时候就像涣散在空气中的气球,在气球还没有集中力量飞翔时,它一会儿朝左晃动,一会儿朝右晃动。男人的勇气总是被自己的想象扼杀,昨天晚上因为太晚了,外面是那样黑,他面对黑夜时勇气便被自己想象黑夜时的幻觉所扼杀了。所以,本来,水均伟昨天晚上就想让我离开,离开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深思熟虑的决定,是一种无法克制的愿望。所以,当我投着箱子准备离开时,他显得那样镇静自若,当我再一次回过头来时,他仍然是那么镇静自若,从那一时刻开始我就知道我再也不会跨进律师水均伟的住宅,我对律师水均伟的感情,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感情将被我怜着箱子的手携带到另一个地方去存放。而我们的性爱,每当我想到我们之间的性爱,它现在变成了回忆。当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故事已经进入回忆状态时,那就是说他们之间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因为只有结束了故事的人才沉溺于回忆。
怜着手中的箱子,我相信我会独自走下楼去,难以让我相信的是我会如此地镇静。不久之前我怜着箱子住进他的公寓,不久之后我又怜着箱子离开了律师水均伟的公寓。我难以想象在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改变了我们住在一起的生活。但是,我知道改变我们生活的肯定是命运。
我站在楼下告诉自己,我现在要将箱子送回我自己的公寓里去,然后我将好好再睡一觉,起床后我将给导演锋伟打电话,我将告诉他我已经看完了电影剧本,我想我会进入那个女主角的生活之中去。
出租车将我送到门口,我刚打开门,电话铃声就响起来,是水均伟来的电话,他没有事,他只是用电话核实一下我有没有回到了家。我搁下电话,我想,如果我不回家来,我会到哪里去呢?我想起生活中那些从男人的房间里走出来的女人,那些好像是怜着箱子的女人,她们永远以为自己已经被男人抛弃了,于是她们抗拒抛弃的惟一本领就是自杀、复仇、堕落、颓废。她们把抛弃这个词汇想来想去,似乎想把它像文身一样镶嵌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这是因为当水均伟告诉我让我怜着箱子离开他公寓时,我第一想到的是按照他的决定离开他的公寓,第二想到的是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虽然在那一时刻,我一点也看不到变化之中的导火线在哪里,第三,我感到了孤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只是我惟一没有感到的就是我已经被律师水均伟抛弃了。所以,几十分钟后我又回到了我生活的另一个地方,回到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的中心。我将窗户敞开,让房间里透透气,屋子里到处是灰,我决定不睡觉了,先把这屋子打扫一下,我害怕看到屋子里的灰尘,如果说什么东西可以改变我心情的话,那就是灰尘。
对于灰尘,我也曾这样想过,因为我经常生活在灰尘之中。当我伸出手去接触着一座城市的灰尘时,它们从机器的车轮中旋转到马路又从拥挤攒动的人群中扩散在空中,它飘荡在杯子里的水雾之上,或者挣扎在我们头顶,灰尘在城市飘来荡去其意义就像一群随波逐流者的漫长岁月,始终重复而朝思暮想着那些高于我们行动和自由的梦想,所以,一座城市的灰尘无休止地出现,是为了让灰尘淹没沮丧者的嘴脸,当然,当灰尘淹没我们时,一些人的懊恼达到了极限,而另一些人,在灰尘中交女,用心灵和肉体的快乐与灰尘溶为一体。这些人的健康生命要么会繁衍人类,要么展现了人将灰尘淹没的情景,只要这世界存在着上述两种可能性,那么,灰尘将使地壳博大坚实的同时也在使人类的梦境理想更加具体,因为苹果和花朵都是在灰尘中攀援向上的,而我们需要在灰尘中呼吸到灰尘中那些潮湿而干燥的味道,只有这样,惟有这样,我们才可能透过一层层颗粒状的灰尘看到树梢上的那滴雨水。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桌面上的灰尘,将我原来对待灰尘的那种想法又重新回忆了一遍。后来,我将一根胶管插在水龙头上,我举着那根水龙头上的胶管,墙壁上的灰,茶几上的灰,地面上的灰就这样被冲走了。尔后,我用拖布一遍遍擦干净了水渍。我的家在一小时后散发着潮湿的味道,而不是灰尘的味道,我就这样开始了我从水均伟公寓中出来的生活。
下午我给导演锋伟打去了电话。他约我马上见面。
导演锋伟在电影厂的办公室里等我,他说已经没有时间了,电影将马上开拍,他要带我去与其他演员、摄像师、编剧等人见面。他看出来我有些紧张,他说:康温,他们都在等你,你要相信自己。
我要相信自己,我想起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走上时装舞台,面对着台下那么多人,我对自己说从此以后我就是那个穿着美丽衣服的模特儿,从此以后,舞台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锋伟说,你使我想起一个人来。
我跟着导演穿过了电影厂的交叉小径,我不知道我使他想起来的那个人是谁?然而,我刹那间却想起了一个人,她就是芳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