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均伟
我是一个幸运者，刘赖刺杀我之后又给我打电话约我到超级市场的酒吧里去谈话。我为什么那样平静地去赴约，实际上，当刺杀者出现在我面前时最常规的做法是携拿他。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面对一个年仅27岁的带着仇恨赴约的青年人，捕拿他只会把他再次送进监狱，我是一名律师，我要让他把他的仇恨挥霍干净之后重新去生活。监狱是为那些罪犯设置的，但监狱并不欢迎那些充满希望的人进去。我相信刘赖就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人，他既然有仇恨集中在我身上，那么他也会有激情倾注到生活之中去。所以我敢于面对那个仇视我的年轻人。
当我面对他时他就开始杆悔，他诚实地讲述了在监狱中的四年时间，他是怎样地仇恨我，这使我想到李军，他将仇恨转移到了阅读上，是伟大而不朽的真理使李军成为了乌市的一名律师。刘赖说他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杀死我，但是他失败了，他没有能杀死我。这件事情之后，他以为他将很快被逮捕，然而，使他奇怪的是律师水均伟在出院之后仿佛已经忘记了刺杀者，这种局面使刘赖感受到了自己的仇恨是多么地虚弱，在一个夜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从那种封闭和束缚自己仇恨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他开始寻找水均伟的电话，他觉得他想把自己交给律师水均伟去审判的时刻应该重新到来了。
这就是刘赖，有些东西，比如仇恨也会被某种东西消耗殆尽。当我面对着他时，他已经对我说：请你再一次审判我吧！我说，刘赖，去生活吧！他抬起头看着我，我解释说你才27岁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在我认为这就是他的生活，这意味着从监狱出来之后他将置换现实的事物，他将去恋爱、结婚，就像树木、真理的存在一样。他说他少年时代一直梦想着当一位警察我对他说你可以去考警官学校去。他的眼睛一亮，那一时刻我感受到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现在，我将去看望我的儿子，水来还躺在他的病床上，希望对于他来说是那样渺茫。我可以对许多人抱有希望，比如，刺杀者刘赖，我深信总有一天他将会是警官学校的一名学员，正像李军实现了他当一名律师的愿望一样。
而我的可怜的儿子，他的希望在哪里？
每次到医院去，总害怕面对我儿子的目光，不知他有没有看到我的存在，他的双眼有时候动也不动似地紧盯住我的眼睛，他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盯着我，问我许多小孩子问的问题。有一次他在卫生间里叫我，我进去时他正在用手抚摸着他的生殖器，他说：爸爸，为什么我的小鸡鸡有时候会变小，有时候会大起来。我说男孩子都是这样的，这是一种生理现象。他紧接着又问：爸爸，那什么叫做生理现象？我就说，生理现象也就是发生在身体中的那个世界的反映，比如，你有时会感到某个地方疼痛一样。我的儿子的眼睛睁得就更大了，他哺哺自语：原来身体中也有世界。
我推开门，水来仍然躺在床上。
我将他的手拉起来放在我手上，有一时候他的眼睛眨了眨，于是我便把他抱起来。
他已经12岁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在这间病室中躺了整整的两年时间。但他的身体仍然是10岁时遇到车祸时的身体，连重量也没有增加，如果医学研究上没有突破的话，无论时光怎么流逝，他都不会再增加体重和增长高度，也就是说他永远是那个10岁的孩子。
我抱着他来到值班室，我对值班医生说我把水来抱到楼下去晒晒太阳。值班医生正在看一本厚重的医学书，他抬起头来点点头，然后又低下头去了。我没有乘电梯而是抱着水来从楼梯上走下去。每步下一级楼梯，水来的身体就会痉挛一下，这似乎给予我一种信号，水来的肌体并没有处于全部瘫痪之中，他正在痉挛，他似乎在提醒我：爸爸，我还能动，在我身体的世界中我的血液正在流动。
我抱着儿子说：春天到了，我应该让你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是春天了。
他的身体是那样沉，如果说他还停留在10岁的话，10岁的男孩已经有很沉的身体了，但我是他的父亲，哪怕我儿子像石头那样沉，我也会把他抱到阳光下面去。很多人都在看着我的儿子，他们都知道我儿子要么是白痴，要么是植物人，总之，人们都这样对待植物人，说他们就像白痴一样。尽管如此，抱着我儿子到阳光中去仍然使我觉得恒意万分。
来到花园中，花朵已经在春天中绽放。一位坐在长椅上的老头挪动了一下位置让我坐下去，他对我说：“你可以把你儿子放在椅子上，让他感受到椅子，把他的身子放直……我从前也有这样一个儿子，已经二十多年了，他已经死了二十多年，我当时也是这样，总是把他抱到有阳光的地方，我将他放到一把木椅上坐下来，让他看着天地，我总以为他会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阳光下面去……那些年总有这样一种信念支撑着我们全家人，但是，他还是死了，他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可我还活着，人的生命哪，有些人硬，有些人弱……不过，我觉得你儿子会有希望，现在的医学已经比二十多年前进步了几倍，在我看来，你儿子有一天会站起来。”老头说完这话后伸出右手来抚摸着我儿子的头发问他叫什么名字，我说：“水来。”老头点点头说：“水来哪，水来，你瞧你父亲多么盼望你能到阳光下去跑，去跳啊。”
我儿子水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把木椅中间，两边是我和那个老头。我们都看着阳光下面那些已经绽放了的花朵，又一个病人来散步了，他的咳嗽声震荡着空气和花蕾，他将两手背在肩后，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咳嗽一次，他来到我们看得见的花园中仰头望着蓝天，在宁静的花园中有一层层肃穆中的阴影在缓慢地扩散。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这次咳嗽似乎比任何一次都强烈，我看到他的咳嗽声震动着他那早已松弛的缕缕肌肉，那肌肉变成红色变成了干枯的颜色，我看见这个咳嗽的老人捂着胸部，我似乎看到一种毒素，比如，癌细胞之类的东西正深藏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看见他倒下去时，我儿子的身体也在痉挛。坐在我旁边的那位老人向他走去，老人蹲下去想把他扶起来，但他的身体很僵硬。我将儿子抱起来，我抱着儿子穿过小花园，我对儿子说：我本来想让你看看阳光，是的，我本来想让你触摸到阳光。
康温
游泳池里的水摩擦着皮肤，从水中游了一圈上来，我便坐在一把火红的太阳伞下面看着阳光闪烁的水面，记忆是那么强烈，我做模特时每天早晨都要到游泳池中游泳，哪怕是冬天也是如此，那是一个我没有忧愁的年代。抬起头来，我看到一个年轻人用双脚踢动着水波，踢动着水波之中的泡沫，踢动着一涡又一涡的阳光，由于我离水池很近，可以看到游泳池中的每一个人游泳的姿势，游得最好的就是那个年轻人，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也在游泳，他那隆起的肚皮以及滚圆的手脚都给人一种淫狠的感觉。正当我想摆脱那种淫狠的感觉时，那个中年人上岸了。他用岸上的毛巾擦干净身上的水珠，他的目光抬起来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身上，最后他向我走来，他的年龄无法把握，估计比我小四岁，也许比我大四岁，这种含混不清的感觉来源于他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十分挑剔，他用一双挑剔的眼睛肯定了我大概就是他要谈话的那个对象之后来到了我的身边。他在我旁边的那把空椅上坐下来，他对我笑笑，那种笑容同样让我对自己说，也许他比我小四岁，也许比我大四岁。总之，这是一个无法把握的年龄。他用一种心旷神怡的目光又看了一遍游泳池后说：“你刚才游得真好，看着你仰卧在水面上的身影时，你知道我想起了一个什么人？”我没有说话，但是他最后还是告诉了我那个人就是名模康温。他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康温。”
实际上他已经从我的沉默中证实了我就是康温。他点点头，我不知道他点头的意思是因为我就是康温呢，还是因为我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想到这点，有更多时候我会紧张地闭上双眼，我正在衰弱，我正在消耗自己的全部东西，包括心灵及美貌。这么多年来，自从我隐居之后，我正在使自己的心灵和躯体变得麻木，从前，曾有人将我的身体比喻成用花粉和蜜蜂来充溢自己肉体形象的女人。
“我想，我今天能够在游泳池中发现你是我最大的收获，我想请你出来演电影，……”
“电影……”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词汇。
“康温，世界上许多优秀电影演员，最早的艺术生涯就是从模特儿开始的……你想想吧！我并不勉强你，不过，我希望你能想一想，然后再告诉我，我想请你主演一部电影，目前，实际上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没有找好女主角，看到你之后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康温，你可以试一试，你可以像自己第一次做模特儿一样试一试有没有演电影的才能……我叫锋伟，这是我的名片，你决定以后请尽快打电话给我，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如果三天之后我还没有接到你电话，那我只好去找另外的演员。”
他站起来向我点点头，这时我感到他一定大我四岁，也许更多一些。他的目光像是要把我正在消耗和衰弱中的身体拉起来，那目光在我脸上足足停留了一分钟左右，然后他开始转身向着远处的更衣室走去。
电影，试一试我能不能去演电影。我咬着嘴唇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又站起来向游泳池走去，我一头扎进有泡沫的水面之后就仰卧在水面上，似乎躺在柔软的空气粒子中感受着水的味道，我皮肤的气味直冲上来，我用双脚接触着正在把我消耗干净的那些肉体中的迷惘，我看着蓝天上的云团想着那个叫锋伟的话，你可以试一试。
试一试。我又换了一种姿势，悄悄地换了一种姿势，我把我的脸庞藏到水里去，这样，我就更能感受水的柔软度，是啊，我为什么不能试一试。我在水中听到岸上的某个人正在打喷嘘，我还听到水池里的人正在用脚踢着水浪。我感受到几年前的那种激情正在慢慢地回来，就像再一次让我看到了透明的我，宛如一只蜻蜓般飘在水上。
我回到岸上时水均伟正在等我，他告诉我他回到家时看到了我的留条。我一边擦着身上的水珠一边问他儿子的情况怎么样了，他说还是老样子，但他今天意外地发现儿子的身体也会痉李，这是一种希望的信号，他的身体在痉挛就说明他的身体没有全部死亡。我擦干水珠和水均伟又来到那把太阳伞下，他目光直盯着水面，我说你可以去游一游，水的温度好极了。他说：看上去，你今天情绪很饱满。我看着他，难道我身体中的力量正在慢慢地恢复吗？我看着水均伟，他已经从更衣室里出来了，他在水池边向我点点头，意思是说他将到水里去了。我闭上双眼换了把躺椅，我就像是看见一棵树正在笔直地生长，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孩，手里拿着一根草轻轻地拂动一下我的脸颊说：“阿姨，你为什么闭上眼睛？”
“哦，阿姨的眼睛正在睡觉！”
“我妈妈到水里去游泳了，你知道我妈妈是谁吗？”
“哦，小宝贝，阿姨不知道你妈妈，阿姨正在休息。”
“我妈妈每天都到这里来游泳，我一个人就在岸上玩，这里没有小伙伴。”
“哦，是这样……是这样……”
“你瞧，你瞧，我的妈妈上岸来了……”
小女孩摇动着我的手臂要让我仰起身子来看她的妈妈，于是我将头仰在椅背上，小女孩的母亲发现了她的女儿，她走过来对我点点头拉着她女儿走了，小女孩不住地回过头来望我。我看着她妈妈的背影觉得好熟悉，她有点像舞蹈演员雪平，她总是在舞台上使自己变成一棵树。
从水池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声音，我将头再次仰起来，几个人正在将水均伟扶上岸来。我翻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水池岸上跑去，水均伟面色苍白，扶他的人告诉我，水均伟刚才差一点晕倒。我扶着水均伟回到太阳伞下坐下。他似乎正在发烧，他用一双散发着潮湿的游泳池中的水气的双眼看着我说：“我怎么会突然发烧，这不太正常。”
我安慰他说：“也许是感冒了，我陪你到医院去吧！”
水均伟的嘴角喻动着，像是在搜寻什么记忆，或者说正在从游泳池外缘的白色瓷砖中看出去，寻找一种爸爸一息的记忆。
“我怎么会突然发烧，我怎么会……”水均伟突然把自己的头紧紧抱住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怎么会突然发烧，我怎么会突然发烧。”我走过去，拉住他的双手轻声说：“水均伟，你可能是感冒了，我们去医院吧！”他坚决地对我摇摇头说他不到医院去。我又说那我们回家吧！现在他抬起头来，他前额上的汗水弥漫出来，我用毛巾为他擦去了汗水。他神色恍饱地对我说：“康温，还记得芳沙吗？”我说，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芳沙呢？他又说芳沙当时也是这样，芳沙当时也是这样。我说芳沙当时很痛苦，但死亡解救了她。他说：不对，我告诉你的不是这个。我说，水均伟，你如果想念芳沙，我们可以去看看芳沙，给她带一些鲜花去，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到芳沙的墓地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