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
是水均伟培养我做了律师。我目前正在寻找那个刺杀水均伟的凶手。在这些日子里，我认识了迪迪，迪迪非常崇拜水均伟，她可以面对着我讲关于水均伟的许多事情，有一点我不明白，谈到水均伟的私人生活时，迪迪总有一些不悦，她似乎不太愿意谈论水均伟生活中的一些人，比如，名模康温。我对迪迪说，康温确实长得漂亮，迪迪就说，你告诉我，李军，是不是你们男人都很喜欢康温这样的漂亮女人。这个问题我不能代表所有的男人回答，也不能代表水均伟回答，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这样回答迪迪，我觉得她漂亮，但我并没有觉得她的漂亮与我有些什么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回答，迪迪就很高兴。有很长时间我就这样经常与迪迪在一起，我们除了谈论她所崇拜的男人水均伟之外就是谈论别的生活：天气、历史、犯罪、法律、监狱。我对迪迪谈论我在监狱里面的全部感受，迪迪说，李军，你的生活就是一部小说。迪迪聪明而活泼，不过有时也很忧郁，我说，迪迪，你为什么忧郁，迪迪就说，李军，当你爱上一个人时是什么感受。我说，这种感受我进监狱前有过，喜欢过一个女孩，可那女孩突然跟着另一个人到江南去了。后来，慢慢地，这感情就越来越淡漠了。我说，迪迪，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迪迪不说话，她摇摇头说：李军，你知道康温住在哪里吗？我说康温最近好像住在水均伟那里，迪迪听了脸色大变，现在我好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迪迪是不是爱上了水均伟？
我与迪迪准备去一家酒吧，迪迪听到刚才的事后情绪大变，正当我想法安慰迪迪时，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人。他就是我正在寻找的人刘赖。我来不及对迪迪说话就追循着刘赖的背影而去。虽然他戴着墨镜，但我仍然能认得出他的面孔，我们同在一座监狱，那年我们去种土豆时，刘赖低声告诉我他在世界上最恨的人就是律师水均伟，如果不是他，他的命运不是这样。那时候我已经在阅读法律系的课本了，我对刘赖说：你还是在这里好好接受教育，出去好好做人吧！当时，刘赖狠狠地盯着远方说，等到他出去再说。刘赖是在不久前出狱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就是刺杀水均伟的凶手。
转眼之间刘赖已经进了街对面的一家超级市场。就在我横跨马路时，我看见水均伟也进了超市。水均伟到超市来干什么？我越过马路，走进了超级市场，水均伟正往楼梯上走去，二楼有一座超级市场的酒吧，令我奇怪的是刘赖也在超市内，很有可能是刘赖约水均伟出来在超级市场的二楼酒吧里见面。事情果然像我想象的那样，我从另一条楼梯上楼后看见了他们坐在火车座位式的酒吧桌前。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就在他们旁边的另一个座位上，我必须守候在这里，以防刘赖继续伤害水均伟。但他们俩却开始了谈话。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谈话，酒吧里还有另外的一对男女，他们俩谈话的声音淹没了水均伟和刘赖的声音。大约两个小时后刘赖先走了，我无法想象刘赖离开时，一副羞愧的模样，他不住地对水均伟点头。刘赖离去之后我出乎意料地来到水均伟面前，水均伟告诉我刘赖约他出来是来告诉他，刺杀他的凶手就是刘赖。我说你就这样放走了他，水均伟说刘赖是出于仇恨刺杀他，我们必须迫究他仇恨的原因是什么？他是一名律师他必须阻止他再犯罪。
我知道水均伟的意思了。但我仍然说：他要是再刺杀你呢？水均伟没有说话，他说他还要到医院去，从被刺杀之后他一次也没有去过医院看过他的儿子，水均伟谈到儿子时，我才感觉到律师水均伟正在培养我另一种东西，那静止与永恒的东西。我看着酒吧桌上的两杯红色葡萄酒，一杯酒喝完了，另一杯酒没有喝完。侍者小姐走来问我需要什么，我摇摇头。我来到楼下，迪迪已经不在了，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我又看了看表。
迪迪
找一个电话亭给康温打电话——这就是我此时此刻的愿望。李军横跨过街道去超级市场去了，不知道他去超市干什么。这样也好，我就可以去给康温打电话，只要将电话打在水均伟现在的住宅中就能找到康温，这事再简单不过了，我原来一直不知道康温住哪里，更不知道康温家的电话号码，康温家的电话号码水均伟知道，但是我是不可能从水均伟那里得到电话号码的。康温这个名字已经在我生活中出现很久了，自从她闯进水均伟的病房中去，抱着那束玫瑰花，穿一身紫色皮装出现在我眼前那会儿，自从我亲眼看见她与水均伟在公园中亲吻拥抱的时刻，她的名字就像一层层无法散去的迷雾把我的双眼紧紧笼罩住。现在我将要找一家电话亭，给康温打电话需要一种勇气，这勇气此时此刻就在我的身体中潜藏着，不需要什么动力，如果说需要动力的话，仅有我对律师水均伟的那种初恋就已经足够了。这种初恋的动力可以使我不顾一切地给康温打电话，事情再清楚不过了，给她打电话无非是将她约出来，找一个地点跟她谈谈，如果她只是想与水均伟闹一场游戏，那么我就请她走开，把水均伟留给我，如果她告诉我她爱水均伟，那么，我想这不可能，康温好像结婚了，她不应该将爱情给予两个男人。远处就是一座电话亭，电话亭里正有一个人打电话，他握住话筒，眼睛里笑得只剩下一条缝，他正在紧紧地抓住话筒，仿佛正倚着、靠着、聆听着电话里给他带来的欢乐，看到他似乎高兴地叫出了声，他仿佛在叫唤一个人的名字，当他叫出这个名字后他做了一个鬼脸，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鬼脸，但那个鬼脸仿佛是面对全世界的所有人做的，其实，看见这鬼脸的人只有我一个人。他拉开电话亭的小门时差点撞在我身上，我轻声说：“神经病。”他大约听见了这几个字转过身来又向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在转眼之间就消失了。
小小的电话亭里始终晃动着他的鬼脸，我握住话筒，我深信我正在集中精力，冷静地、清清楚楚地拨动着那串号码，电话通后，我的血液就在往上涌，铃声响了三遍，到第四遍时我终于听到了名模康温的声音。
“喂，是哪一位？”康温的声音仿佛是经过训练过的，一种温柔的音调从电话线的另一头传来。
“是康温吗？”
“我就是。”
“哦，我是迪迪。”
“哦……”
“你有空吗？”
“你有什么事？”
“我想约你出来到酒吧里坐坐。”
“好吧！在哪里？”
“我想，就在小雨酒吧，好吗？”
“我马上来。”
我没有想到康温这么果断地接受了我的邀请。我将话筒放下，我又想起了那个男孩的鬼脸，他因为在电话里聆听着什么高兴的，要么是滑稽的事而情不自禁地对着外面的世界做了一个鬼脸，而我现在从电话中既没有听到高兴事，也没有听到滑稽之事，我只不过达到了自己的愿望，将康温邀请出来。这件事并不是好事也不一定是坏事，那么，它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拉开电话亭的门，我似乎听到或者正在看到一群目光烟烟的动物，那不是动物园的那头老狮子，而是一群目光烟烟的叫不出名字的野生动物正在凝视着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同时也正在凝视着我，仿佛在说：瞧瞧她的目光吧，瞧瞧她变了脸色要去干什么。
我只是去会见一个女人罢了。
电话亭离小雨酒吧只有200米之远，我可以慢慢地走着去，一点也不用着急，我想，康温出门务必要换衣服，而且她要下楼打出租车，我不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不是一场游戏，两个女人组成的游戏。
游戏的规则就是在游戏之中捕捉和解释宇宙中的每一种声音，每一个人面临的颤栗，我将第一次面对着另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在她面前我会是什么呢？在她认为我是什么呢？走过200米的街道，当我抬起头来时，名模康温正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看到她，我真的颤栗了一下，我想，面对这个漂亮女人，我惟一需要的是我的初恋给我带来的动力，想到我的初恋，想到水均伟，我必须消除那种颤栗。康温下了出租车就径直奔向小雨酒吧。
大约在她刚坐下不久，我也坐在了她对面，她对我点点头，问我想喝点什么，我说要一杯葡萄酒，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深不可测。侍者给我们上了两杯葡萄酒，她将杯举起来时我看到了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
康温将杯子放下，她将两只手优雅地放在吧桌上，抬起头来，那目光似乎在询问：“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我的目光一直紧盯住她手指上的钻石戒指，她意识到了，她轻声问我：“你是不是要与我谈谈水均伟？”
她端起杯来将那杯葡萄酒喝完并对侍者说给她重新来一杯，那些酒似乎使她有一种美滋滋的感觉，葡萄酒在她血液里流得很快，我抬起头来，我想我必须告诉她我爱水均伟，他是我的初恋。但还没等我说出来，她就说，她声音极其低，仿佛只是那些红色葡萄酒中的一点点浪花，她说：“我知道你喜欢水均伟，但你得问自己，水均伟是不是也喜欢你？”
“我想，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水均伟就会喜欢我。”
她笑了，但笑得很迷人，喝了酒后的康温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给你带来一种记忆，一种久远的记忆，她用两手将葡萄酒杯捧住，她说：“我了解水均伟，他所爱的东西太多了，他爱他的职业，爱他的儿子，爱他周围的人，迪迪，你不是孩子了，你应该知道水均伟爱什么？”
“那么，他爱你吧？”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水均伟是否爱我。”
“那你为什么跟他住在一起？”
“因为我爱他，从水均伟将我从一场车祸中救出来时，我就爱上了他……”
“那你为什么嫁给别人？”
“有许多事情我也无法说清楚，我嫁给别人并不意味着我爱别人，然而，我却真的嫁给了别人，迪迪，我正在等待。”
“等待……”
“我只有等待。”
目前为止，康温已经喝了第三杯葡萄酒，她似乎在哺哺自语，但我听清楚的只有等待这两个字眼，我知道康温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她的丈夫卷进一场案件之中去，他的案件刚要受理，他却丧失了记忆，目前她丈夫正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她的遭遇似平全部被她手中的那一杯杯红色葡萄酒溶解着，我想，康温的等待在于她丈夫恢复记忆，等待一种最为枯燥的时光逝去。但是有一点我想到了，我问她：“如果你爱水均伟，那你为什么不解除你的婚姻呢？”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
她的耳坠在闪着亮光……一种金属般的亮光使康温看上去变得忧郁。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她又一次重复道。
她站起来，她有些微醉，但走路的姿势仍然很优雅，我意识到她要走了，她走到吧柜前付了账后回过头来向我点点头。我就这样看着她离开了小雨酒吧！我想起一位美国女作家写的一部小说，里面这样写道：“这两个女人那样的不同。一个肤色黑，另一个是柠檬色。一个穿着紧身胸衣，另一个外衣里面是完全赤裸的。一个有书本知识但没有出过多少门，另一个只读过一本地理，但却曾从美国的这头走到那头。一个完全靠钱财来过活，另一个对钱财全无所谓。但这些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她俩的相似却是深刻的。……”
等到我从酒吧走出去时，天已经渐渐地暗下来了。
与康温的见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坚硬，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柔和。整个谈话期间，我扮演的角色都很被动，本来我是想与她谈判，我原以为这次谈话是一场赌博，为了赢得同一个男人，两个女人毫不让步，然而，康温的目光和眼神使我在她的命运中犹如一个被故事环绕着的局外人，当她说出等待两个字眼时，名模康温已经将她震撼人心的命运展现在我面前，等待这个字眼渗透了她的全身，仿佛她以后的命运就是等待，所以，等待这个字眼使我看到了名模康温与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在看到这种高深莫测，无法遏制的命运之前，康温曾提醒过我，水均伟是否也喜欢我？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好好地考虑过这问题，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却看到了康温的另一种生活，那一时刻我仿佛看着康温拽着黑电话线从一间房子走到另一间房子中去……
与康温谈话的结果使我的那种激烈的爱情平静了一些。虽然我并没有准备放弃对律师水均伟的爱情，然而，我觉得当漂亮的康温在她不可知的命运中等待陈答的记忆力恢复，等待就显得有价值，而且渗透着悲哀的东西——仿佛看着一只鸟在受伤之后茫然慷立地降落在树枝上。我站在一条轨道上，我想，我也会等待，像那个漂亮女人一样等待生活。
有两个人在散步，他们从我面前经过，是一老一少，那少年大概是老人的外孙，他们平和地走着，仿佛也在等待。
离开那条轨道之后我回到家，我又开始写那部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