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迪
康温,这是一个我多么熟悉的名字。
记得我上大学时正是名模康温的时代,许多人都被康温这个名字弄得神不守舍,男生们说你如果去参加一场有康温在场的时装表演,你就会觉得造物主是在心情最好的情况下创造了康温这样漂亮的女人。时装表演的门票贵得要命,但我决定从本月的伙食费中节约一半去看康温的表演,令人沮丧的是轮到我买票时,售票小姐将门窗一关告诉我:票已售完。而那一场表演也是名模康温的最后一场时装表演。从那以后她就隐退了。我一直后悔我没有买到那张票,能够亲眼目睹名模康温的时装表演已经成为那个时代的一种流行时尚。
康温,她竟然奇迹般地在多年以后出现在我初恋的男人水均伟的身边,这个周身散发着香水味的芳香的漂亮女人竟然在医院的小花园中与我初恋的男人亲吻拥抱。当水均伟告诉我这个名字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世界真是太小。我想起那年夏季,为了买到那张门票,我五点钟就赶到售票口,但仍然看到了队伍已经从售票口排到了街上,足足有60米之远。那时候,我像我同时代的女同学一样被康温这个名字强烈地吸引着,她是那样美,然而到底是怎样的美,我站在排列的队伍中想象着她的眼睛、鼻梁、嘴唇线,所有的人都在变幻中想象名模康温的形象。
当她突然来到,在我察觉不到的时刻来到时,康温的角色被改变了。也许是被上帝之手改变了,也许是被她自己改变了。被我崇拜的那个漂亮女人,如今是一个与律师水均伟在公园中亲吻拥抱的女人,这是怎么一回事,生活到底在开什么样的玩笑,在这个玩笑里,名模康温是律师水均伟的恋人还是情人?我总是害怕想这个问题,我看着她的离去,她知道我是谁吗?水均伟刚才向她介绍了我的名字迪迪,她点点头,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她仿佛说:小姑娘,你不是我的对手,瞧瞧你的身材你的那张脸,你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呢?
水均伟入睡后我就离开了医院,我想去找康温谈一谈,但我不知道她住哪里,但我想,我总会有一天知道她住哪里的。我来街上,清冷的街,小吃摊点上有一些年轻人正在坐着吃小吃。突然有一个人叫我,声音是从小吃摊点上传来的,这声音十分陌生,简直陌生极了。但他叫出我名字时的声调十分柔和,我看不清或者猜不透到底是谁在叫唤我。
“过来,迪迪。”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了,声音是在街对面的小吃摊上。我穿过马路来到小吃摊,叫我的那个男人站起来又叫了声迪迪,他解释说他在动物园中见过我,他是水均伟的朋友,他叫李军。哦,李军,我想起来他同水均伟一块坐在那块环形山坡上,告别时他曾说过他对动物不感兴趣,是的,就是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我说你怎么没有去医院看水均伟,他被刺杀后我好像在医院没有碰到过你。
“从水均伟被刺后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一个人,你瞧,从这条街道可以看到医院的大门,而且看得很清晰,那个刺杀水均伟的人我想可能会出现,但令人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出现。”
“你怎么会知道刺杀者是谁呢?”
“我猜想有可能是他。”
“是谁?”
李军没有说话,他在炉架上烤了一块土豆递给我说:“尝尝这东西吧,我一辈子就喜欢吃这东西。”
“我也喜欢,我要是两天不吃土豆,心里就空荡荡的。”
“在监狱里,我们种了大片土豆,所以,我们也就能吃到大量的土豆。”
“监狱……”
“我在监狱里生活过整整十年。”
“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他低头看着炉架上一只又一只的土豆,在通红的火炉上,土豆的颜色在慢慢地变深,土豆的香味缭绕上升。他将土豆翻过来重新烤另一面,他拿起一只土豆吃着,眼睛盯着火炉中的火焰。
那天晚上我和李军吃完了炉架上的那些喷香的土豆,然后他送我回家。在路上他向我讲起了他为什么进监狱的历史,街灯很暗,我们走得很慢,他讲了与水均伟的联系,他说没有一个人像水均伟那样让他体会到了生活的罪与罚,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像水均伟那样唤醒他想做一名律师的愿望。水均伟收留了他,并且告诉他:活着的最大敌人就是与自我搏斗。如果你退却了,那么你永远是败者,如果你面对自己,总有一天,你会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你会死去,但你战胜了自己。
这些话我在水均伟那里从未听到过,我看着李军,他的历史就像是马路上那些蜿蜒向前的弯道,一辆大卡车过来了,卷起些枯树叶,一片树叶飘到我肩头,李军帮助我拿去那片树叶,他没有扔下,他似乎有许多话要告诉我,关于他的历史,关于水均伟。这位年轻的律师,虽然刚开始他的律师生涯,到此为止,他还没有参加一场审判大会,他拿出那本律师证书,他一只手拿着那片树叶,另一只手捏着那本律师证书,他站在离我住的地方大约有50米的地方,我开始抬头看他,他的眼里充满了一种信心,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送我到楼下,他就走了。他说他还要到医院去,每天下半夜他就在那里守候水均伟。他说他要找到那个刺杀者。
康温
陈答就留在了看守所里。在我第三次去看他时,发生了一件十分意外的事,陈答的记忆失控了,他甚至连我是谁也无法辨认。他两手交叉在胸前,我看见他朝着我走来时摇摇头,我像以往一样看着他说:“陈答,我来看你来了。”他向我惟一的表示就是不断地、重复地摇摇头,看守长告诉我,法医来过这里,诊断说陈答已经丧失记忆。过几天他们将把陈答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只有等他恢复记忆才能审理他的案件。但我仍然抱着幻想,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看看我,陈答,我是康温,我是你的妻子康温。你必须对我说话,陈答,你必须说话,你并没有杀死顾菲,所以,你必须看着我说话。你必须告诉我,陈答,你听见了吗?你必须知道我是谁?
他就像是一具机器人般呆坐着,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他总是摇摇头,他的头发长而僵硬,还有他那僵硬的五官中隐藏的恐怖和疲劳似乎都已经消失,他的记忆力似乎已经被火烧焦。我想起他回来的那天夜里,他两眼盯着天花板,但那一刻,他正在确定着他的方向,所以,第二天一早我陪他来到公安局投案。第一次我来看他时,他说,康温,我感到害怕,我的事情似乎什么也无法说清。我鼓励他说,陈答,我会为你请一名最好的律师,你要相信自己。第二次我来看他时,他说,康温,我现在什么都记不清楚,我头脑里一片混乱。我再一次鼓励他说,陈答,你必须永远记住你并没有杀死顾菲,你必须永远清楚这一点,你并不是凶手。他用一双恐怖、疲劳的双眼看着我。他那冰冷的肌肉似乎收得越来越紧,目送他被看守带走时我心里就在发忧,我担心陈答支撑不了自己,他等待着,但他陷入的那个事件没有一个证人,所以他恐怖。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但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陈答的记忆力丧失了。
他真的丧失了记忆,那个从前的陈答现在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面孔和他的内心都是那样苍白,我目送着看守将他再一次带走。前两次他被带走时,他会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带着短暂的一警,那里面有依赖、信心,也有儒怯。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回过头来。他真的丧失了记忆,剩下的就是将他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
我坐在看守室里的那间小房子里用一种难以忍受的目光看着他消失。看守长走过来告诉我,像他这样的事情从前也碰到过。我说,他并没有杀死人,他只是因为恐怖。看守长说,现在,你和他都只有等待,只有等他恢复记忆时才能确定这个案件。看守长已经快到了退休的年龄,他似乎已经在这看守所里呆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他劝我说,回去吧!进到这里的人都是一些有罪的人,洗清他们罪恶的是真理。
真理这两个字眼由这位老看守长说出来是那样清晰,它表示一种等待的希望,这个词仿佛是在一种风琴一样无限的意味中流出来的,它告诉我,真理正在某个地方等待着陈答。
我离开了看守所。我将到医院去接水均伟出院。
在水均伟住院期间我已经为他找好了一座朴素的公寓,它坐落在乌城的南边。公寓下面有一座池塘,那口池塘清晰得能够看见水下的鱼群。水均伟如果想买下它也可以,如果他不想买下它那就暂时租用,他不能每天睡在他的律师事务所。
当我从看守所走出来,冬天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那条深长的巷道,我想着陈答,他的存在就像一个音节,一个充满长音和重音的音节。
而水均伟的存在却像一种意味深长的激情,每一次当我想到水均伟时,他似乎都会将一种意味深长的激情带给我。从我认识水均伟的那天开始,我就想走进他的生活中去,走进他的生活之中去也就是走进他的命运之中去,但是,是什么东西挡住了我们,我想,那也许也是真理。只有真理可以阻止我们干愚蠢的事。
真理。我们在真理的光照之下发现我们变得如此的虚弱,有时还变得如此的虚伪。在我来到街上时,一方面想着陈答,他介入一场无法言说的事件之中去,事件本身像一个混乱的世界,陈答丧失了记忆,过两天他们将送他到精神病院去,可怜的陈答,只有他恢复记忆,他才能面对法庭。另一方面我想着水均伟,他是我的谁?他只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他走入我的生活,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是我的谁。而我此刻正加快步伐,我要到医院去接水均伟,我要带他到那座公寓之中去生活,这个已经离婚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儿子因车祸已变成一个植物人,而他自己又被别人刺杀,在他住院期间,有两个女人不断到医院看他,一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迪迪。
如果现在没有陈答,那是我与水均伟在一起的好时光。那个叫迪迪的年轻女子虽然常来看水均伟,我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水均伟生活之外的窥视者而已,她也许是水均伟的好朋友,但她并不是水均伟所喜欢的那类女人。如果没有陈答,没有那张结婚契约书,那会是怎样的境况呢?然而,那张契约书约束着我的步伐,而且在这个时刻我根本没有想过要与陈答解除契约,我要等待,等待他恢复正常人的思维活动的那一天,起码要等待他介入的事件了结了的那一天。
我走在路上,在我快要走到医院门口时,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挡住了我,她穿一身黑色呢衣,冷漠而没有表情。她把我拉到墙角边说:“你就是名模康温,对吗?”我点点头。
她说她的丈夫是一位服装设计师,几年前她和她丈夫去看我的时装表演,回家后她丈夫设计了许多衣服,还扬言只有康温才能穿他设计的时装,但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我的服装表演,她的丈夫变得非常颓丧,用剪刀剪碎了所有设计的时装。从那以后她的丈夫变得踌躇满怀,对生活丧失了任何热情。现在,她的丈夫已经身患肺癌,到了晚期。她告诉我:“我丈夫快死了,有一天我扶他到楼下散步,他看到了你,他问我那是不是康温。我说,也许是康温,也许不是康温。他就变得很愤怒,他说,我快要死了,你可以让我见一次康温吗?”
我跟随这位冷漠的中年妇女来到了她丈夫的病房见到了那位服装设计师。他认出了我就是康温,他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他不顾他的妻子在场:“康温,你使我曾经梦想做一名世界上最好的时装设计师,但你的隐退使我的梦想破灭了,知道吗?在那些日日夜夜,我想着你穿上我设计出的服装时的兴奋心情你能理解吗?你从未见过那些服装,今后你也永远不会见到那些世界上最漂亮的时装,如今它们没有了。我也许今天就会死了。但见到你我真高兴,如果我曾想有一天我会见到你,那我就不会剪碎那些时装,谢谢你来见我,我真的谢谢你来见我。”他说话声变得很艰难,他的妻子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他就那样闭上了眼睛。他死了,他的妻子显得很平静,她对我说:“他现在可以安静地去了。我谢谢你。”她的黑衣服就像是仪葬中晃动的黑色草棵,她向我点点头,意思是说我可以走了。
水均伟住在对面的那座楼,我只不过是向着另一座楼走去。这个时装设计师的死亡使我想到他那些已经化为乌有的在他认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服装。我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他的时装是为一个人设计的,我想我如果当初不隐退就会穿上他为我设计的时装,如果我的存在能不让他死去,那么我会因此重新走上时装舞台,然而,他真的已经死了,我看见他已经死了。
来到楼下,我站了一会儿。我害怕把我刚才的这种心情带到水均伟那里去。我们活着,我们活着仅是活着而已,在我是一个时装模特时,我的耳边充满了欢呼声、赞美声,为了逃避那些东西,我隐居,我嫁人,而此刻,生活是如此地难以把握,但我毕竟不可能回到舞台上去做一名模特儿了,作为我来说,模特儿的时代早已过去。虽然我的腰依然是那样的细,我的腿仍然是那样轻柔,修长,但我已经是另一个女人。
就像现在一样,我仍然叫康温。
我正走向那座楼,旁边的人在议论我,他们总是从我身上看到我昔日的那种虚荣,看到我目光中的空虚,而他们永远不会看到昔日的名模康温此时此刻正走向那间病室。
我今天惟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水均伟带到那座公寓中去生活。昨天我去过那里,我已经在冰箱里放上了苹果、牛肉、果酱等东西。这就是我,我已经从那座舞台上走下来,这就是我,喜欢着律师水均伟,又馆记着陈答的那个女人。
很多人都在病室中。水均伟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的到来,当然,他们都在猜测我到底是水均伟的什么人,站在窗口的那个男人,他叫李军,水均伟向我介绍过他。水均伟正在培养那个人做律师,他目光敏锐,从我进屋时他就在观察我,但他的目光没有敌意。现在我得在迪迪的注视下面对水均伟,迪迪很年轻,她是这间病室中最为年轻的,而且是一个在我认为是很性感的年轻女人。但她似乎特别防范我,可以这样说不欢迎我到来,我与她打招呼时,她没有一点表示,把身子侧过去。另外的一些人是水均伟的同事,他们看着我的到来或许会使他们想到另一个女人,那就是模特康温。在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人最期待我到来,他就是水均伟。
当我与他的目光相遇时,他甚至变得有些羞涩,我的到来使他决定自己到了离开医院的时刻,我扶他站起来,他尽量地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我扶他来到楼下。
这时我将公寓的钥匙交给他说:“我现在不陪你去了,我晚上会来看你。”
水均伟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我,他当然不会理解,我为什么想在这时离他而去。
我觉得有些东西是那样难以沟通,在水均伟的世界里,在那些人看来,我在律师水均伟的生活中出现是一道谜语。既然如此,我不想帮助那些人将谜语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