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均伟
我绝对没有想到在这个早晨醒来,我要面对如此众多的面孔。康温走进病室,她身穿一套紫颜色的皮装,我从未见过这套衣服,所以在一团紫色掩映下康温向我走来时,我有点不相信我会躺在病室中迎接康温的到来。而且她给我送来了玫瑰,这种花朵本应是男人送给女人的,玫瑰有种种的隐喻,最有大众化的隐喻就是把玫瑰比喻成爱情。但我知道康温送给我玫瑰并不象征着爱情,对于康温来说,用爱情来比喻玫瑰花,或者用玫瑰花来比喻爱情已经是别人的选择,她不选择别人的隐喻和象征,她选择的只是那束玫瑰花、选择一束玫瑰花送给一个被刺杀未死的朋友,因为鲜花会给朋友带去由衷的快乐。但我宁愿接受那种古老的隐喻和象征:玫瑰代表着爱情。首先,我得选择,我也有选择,如果是康温将玫瑰花中的爱情送给我,那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无论那束玫瑰花是充满着隐喻和象征也好,是充满着快乐也罢,今天早晨醒来看见康温我已经非常意外。我确实没有想到我会在大街上被刺,那个人到底是谁,当时我正想带迪迪到流线的鸟店里去,关于迪迪,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解释我与迪迪在一起的感觉。现在,我看着康温,她将我的手拉出来放在她面颊上的那一时刻,我看到了她面颊上滚动着的泪,她说:“看到报上的消息时我认为你死了……”“死”这个字眼在她嘴里说出来就像她将玫瑰花插进花瓶时我看见的那几片花瓣从空中落在地上,她的声音和存在将死亡推远了,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只会在那团紫颜色中看到她正在与你安静地存活于世上,她笑了,因为她并没有看见我死去,而是看到我被人刺杀之后仍然活着,她坐在床头,我从未看见她这么迫切地希望我活着,如果我死去,我无法想象她会怎样,如果我死去,她一定不会带着一团紫颜色来看我,她会穿一套黑色皮装,满身全是黑色,戴着黑色的手套,带着黑色的晃动的身影,如果我死去,她会看到我的身体像一个点自由地落下,然后,我的身体就像滴在泥地上的雨水迅速地被吸收了,甚至连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像我们看见的任何一桩死亡被泥地吸引一样。
最客观的是我并没有被刺身亡。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因而我看到了这个漂亮女人,我曾经想过如果她不那么漂亮,我也许就会告诉她,嫁给我吧,康温。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嫁给我,但我会这么告诉她。我还想过,当然这只是一个男人的想法,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我就决不会让她有机会去跟另一个男人领结婚证书,那么,康温就不是陈答的妻子。我不知道那天她与陈答上公安局的结局是什么,病室中的气氛太柔和了,我害怕提到那件事把康温的心情破坏掉,于是,我告诉她:“是的,我也不相信我还会活着。”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当那把七首刺到脊背上时我就昏倒了,我根本来不及思考我到底是会活还是会死。
证明我活着的理由是在我醒来之后又见到了康温。
我见到的第二个女人,也就是我的前妻崔玲。她是在康温离开后不久就进屋的,我的前妻崔玲坐在那把椅子上,她的眼里仍充满了对我的一种担心,她说刺杀我的这个人心肠太狠了,她分析是不是我做律师得罪了什么人。我没有说话,我想小便,从昨天到现在我一直没有解小便。我挣扎着要起床,崔玲说我不用下床,她帮助我。我说不行,我万万不能在床上解小便。崔玲说这有什么,病人都是这样的,我说还是不行,我并不是病人,我只是一个遭遇到意外刺杀的人,我要到卫生间去。崔玲只好扶着我下床,我一挪动,脊背就像有一群蚂蚁啃噬般疼痛,在疼痛中我想,那个刺杀我的人到底是谁?
崔玲扶着我来到卫生间门口,我说你不用扶我进去,我自己能行。接下来,我就扶着卫生间冰凉的墙壁进屋了,我用手将自己的生殖器握住,我听到了自己撒尿的声音,声音很响亮。从这声音中我又一次意识到我没有被那个凶手刺死,我仍然活着。此刻我多么希望看到一面镜子,然而卫生间里并没有镜子,也许镜子会映现一个病人肌肤上的病情信号,那么镜子只会加剧一个病人的死亡。所以,我找不到一面镜子。我想在白色瓷砖上看到自己的身影,但这也是徒劳,瓷砖根本无法映现我的影子。
当我拉开门时,崔玲站在门外伸出手来扶住了我的手臂。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想起来自己刚才撒尿时的声音,那声音在崔玲听来一定很难听。
崔玲将我扶到了床上躺下不久,突然来了许多人。
他们将摄像机对准我,将话筒对准我的嘴唇。我知道这是一帮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我大声说:请你们尽快离开,你们这样做第一会干扰我的休息,第二会惊动那个刺杀者使他逃之天天。在我的拒绝之下他们终于停止了拍摄、采访。这群人终于走了,我刚闭上双眼就看到了流线,他怜着一只鸟笼来到了病室。迪迪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屋来了,她进屋时也是崔玲离开的时候。迪迪很喜欢那只笼子里的鸟,流线说他也是看到报上的消息才知道我遭到刺杀的。他说有一件事不知道与刺杀有没有联系。他向我讲述了这件事。
三个月前的一个下午,鸟店里来了一个人,他28岁左右的年龄。他一边看鸟一边问鸟的价钱。最后他决定买一只鸟,在付钱时他问流线是不是认识律师水均伟。流线抬起头来说:“对,他做过我的辩护律师。”那个人说:“他也做过我的辩护律师,不过,他使我在监狱里面坐了五年牢。”说完他就怜着那只鸟匆忙地走了。
流线讲述的这个人使我想起了一个人,他就是刘赖。五年前刘赖炮制了一桩抢银行的抢劫案,我是那家银行的辩护律师。后来,刘赖进了监狱,他当时22岁,不错,这个人肯定就是刘赖。五年后的今天他出狱了,他与李军不一样,因为他的仇恨仍然滋长,他将这种仇恨集中到了我身上。
迪迪将那只鸟放在我床头,流线走后,迪迪一直沉默着。我说迪迪谢谢你昨天把我送进了医院。迪迪还是不说话,我说迪迪,你家里一定还有什么事去处理,你回去吧!
我话音刚落,迪迪就哭了,我不知道迪迪在哭什么。后来医生将我带到他的办公室,他问我过去有没有患过什么病,我说没有,这是我头一次住进医院。他又问我有没有感到身体不适的地方,我摇摇头。我问医生是不是在我身体中发现了其它疑症,医生摇摇头告诉我说没有什么,现在还看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医生将他的电话告诉我,他说如果过一段时间感觉到身体中有什么异样的症状时请一定告诉他。我一直在鼓励自己看着医生的眼睛,从进屋时我就一直盯着这位中年医生明锐的眼睛,当他开始说话时,我一直在暗示自己,无论他告诉我什么都必须挺住。他虽然没有告诉我什么,但其实他正在暗示着我身体中的一种无法说清的变化。
本来我想告诉他最近我感觉到一种头晕状况正在某种时刻出现。但我没有告诉他。医生扶着我来到了病室,他在过道上告诉我,他叫刘果,他在审判厅中见过我,听过我的辩护,并告诉我:“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律师,我希望你健康。”
他将我扶到床上躺下。他没有留给我更多的想象的空间,他那双明锐的眼睛只在我身上停留过一刻就离开了。他拉上了门。我听见了他消失在走廊上的声音。
迪迪留下了字条:“律师先生:我出去给你买一些水果来,你躺下好好休息。”
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躺在床上。护士进来给我打了一针,并服一些药片,不久,我就睡着了。
迪迪
律师水均伟没有在病室,他可能到下面的小花园中去散步去了。10天前我到外省出差,我本来不想去,但单位的领导说你如果不去就没有人去了。迪迪,你还是去吧!我主要是不能离开水均伟,我如果走了,就没有入守在他身旁,更为重要的是我愿意经常跟他呆在一起。
水均伟一定到楼下的小花园中散步去了。我放下了给水均伟从外省带来的果圃,我很喜欢吃苹果,相信水均伟也会喜欢。已经是傍晚了,当我来到楼下时才意识到水均伟身上穿的衣服也许很单薄。穿过两条小径就是医院的小花园,不过,冬天到来时花园里所有开花的花朵都已经凋零了。
花园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散步的人廖塞无几。我走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看到水均伟,正当我要离开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对人影,他们正在一棵落光了树叶的石榴树下亲吻,那就是水均伟的背影,他是那样热烈地低下头去,他们几乎发出了亲吻时的痉挛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怎么会让我看见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发生呢。我小的时候常常到一些小路上去抓蚯蚓来喂小兔子,那些小路上总是有一些男男女女尝试着拥抱亲吻,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是那些少女们做的梦,我梦到我张开嘴等待别人来吻我。后来我曾做过一个梦,也就是我与水均伟见面的某个时刻,我们刚要接吻就被一阵声音的降临破坏了。那虽然是一个不愉快的梦,但在梦中我感受到了那种等待。
当他们抬起头来,她的那张面孔的存在是那样具体,她的存在使我仿佛被夹在一个巨大无边的裂缝中,我是那样绝望。她竟然是那个漂亮女人,竟然是那个令我十分嫉妒的女人。这就是我在那一刻感受到的绝望,从看见她仰起头来的那一瞬间,从看见她那张美妙绝伦的面孔的那一瞬间我就感到地上站满了无数的女巫,她们尖叫着奔跑着手舞足蹈地告诉我,快走吧,快走吧!你这只丑小鸭,快走吧,快走吧,你这只丑小鸭。于是我便被她们的手臂赶出了那座小花园。但是,不,我并没有走开,我仍然在那里,我是一个无助的女孩,我胆怯地望着他们紧搂着走出了这座寒风习习的小花园。这时我坐在一条石椅上,我坐在冰冷的石椅上闭上了双眼,那群女巫身穿红色亚麻布长裙尖叫着围上来对我说:“知道了吧,你没有那个人漂亮,你为什么要去爱水均伟,知道了吧,你现在知道了吧,你只不过是一只丑小鸭。”我紧闭住双眼,慢慢地我终于摆脱了那群身穿亚麻布长裙的女巫们的纠缠。我躺在石椅上将两腿伸直,双眼望着蔚蓝的天空,我确实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到答案。她到底是谁?她是从天上降临的还是从地上降临的,她怎么会长得那样美?上次我看到她时我曾经安慰自己,她不过是律师水均伟的朋友,她不过是他众多朋友中的一个。而此刻我所看见的这一切,它使我头晕,我就像在那道裂缝中挣扎着,无路可去。然而,我爱水均伟,他是我的初恋,是我的梦幻。想到这里,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康温
当我仰起头来时,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离水均伟的背影几米远的地方正在看着我。我能够看见她那双清澈的双眼,即使夜色来临,即使这座小花园已经在寒风中沉睡,我仍然能够看清楚她那两条清秀的眉,那双清澈的双眼似乎在等待着最后的一瞬,把她自己要么是把我们共同推向一种死寂之中去。我对水均伟轻声说我们回去吧!这里太凉了。于是我拉着水均伟的手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出了那座凋零的小花园。
她用那样一双眼睛在抗拒着她所看到的现实,这是因为她已经目睹到我与水均伟亲吻拥抱的全过程。
她在抗拒她所看到的那个瞬间,作为一个女人我相信我能够准确地感受到另一个女人的眼睛,她那双眼睛足以说是她在窥视我们,她在抗拒中陷入了迷悯的境界,她是水均伟的什么人,只有喜欢水均伟的女人才会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我们在亲吻拥抱。“康温,你好像很冷。”“不,回到病室就好了,我们在外面站得太久了。”
水均伟一直拉着我的手,也许他感受到了我身体中的颤栗,我为什么颤栗,因为我意识到水均伟身边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穿过了小径,我和水均伟来到电梯上,原来我想把水均伟送到电梯门口,我们就告别,现在,有一种本能将我推进了电梯。我沉默无语地同水均伟从电梯出来回到他的病室。
桌上放着一堆果圃,发出一种苹果香味。水均伟笑了,他告诉我也许是迪迪出差回来了。迪迪是谁?我问水均伟。水均伟说迪迪是他的好朋友,那天被刺杀后是迪迪把他送进了医院。现在我知道了迪迪就是那个写小说的年轻女人,出事那天水均伟与迪迪走在一条街道上,水均伟说他本来是要带迪迪到流线的鸟店中去的,中途却发生了被刺杀这件事。
正在这时迪迪敲门进来了。水均伟对我说她就是迪迪。又对迪迪说:“你也来认识一下康温,她是康温……”
“名模康温……”迪迪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又看到了那双清澈的双眼,迪迪就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
迪迪进屋以后病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紧张起来。迪迪没有说话,她一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要将我彻底看穿后推向一种双重的生命境界。我不想让水均伟难堪,他是一个虚弱的男人,在某种情况下,比如现在,我们的存在只会让他变得更加虚弱。
我站起来,拿起我的包。我对水均伟说再过两天就要出院了,到时我来接你。然后我走向迪迪,我伸出手去说认识你我很高兴,迪迪。
我将到外面去,我将回避这样的场面,实际上多少年来我不断地面临着这样令人尴尬的场面。我为什么不能到外面去呢?让迪迪单独与水均伟在一起。在我即将拉开门时,水均伟告诉我出院后他要与我好好谈谈今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