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温
没有婚礼了。今年秋天我没有婚礼。
陈答消失了,水均伟将我从酒吧拉出来,然后又拉进他的轿车里面,我喝了五杯威士忌。那些酒精使我本来是婚礼的日子变得这样晕眩,在酒吧里,起初是陈答的面孔,我想起那个叫顾菲的女人,她是陈答的秘书,我见过那个女人,在陈答的办公室里,不过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她用一种敌意的目光注视着我。那些人说顾菲曾经是陈答的情人。他们还说是陈答杀死了她。我醉了,水均伟将我送到楼上,是他帮助将门打开了,其实我并没有醉,我还可以看清水均伟的眼睛,那是一双克制着自己焦虑的眼睛。我想让水均伟留下来,但是他的目光看着窗外,他想从我屋里出去。水均伟从认识我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拒绝我,他有时候让我尴尬,让我羞愧,比如现在,我本来想让他留下来,可他并没有看着我的目光,他看着窗外,他想从我的房间里走出去,所以他就看着窗外。他一定以为我已经醉了,他说我应该喝一杯浓茶,他提起水壶,里面没有一滴水,他到厨房去了,我听见了他开煤气开关的声音。
我躺在沙发上,我想睡觉,难道我真的已经醉了,等到我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水均伟已经走了。放在茶几上的那杯热茶已经冰凉,我捧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叶的味道好香。我来到窗口,电话铃响起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电话,是陈答的声音:“康温,你要相信我,我并没有杀死顾菲。”电话放下了,这时,我可以想象在一个秋夜陈答正匆忙地在乌市消失,我可以想象他快步迈开步伐奔向飞机场,飞机的轰鸣声使他头晕目眩。他在电话中让我相信他并不是杀死顾菲的凶手,问题是他为什么奔逃。我可以想象他现在在另一座城市刚放下电话,他藏在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然而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我已经决定介入这件事,我将从这座小楼走出去,从明天开始,我将是陈答的妻子,我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证明陈答不是杀人犯或者说陈答就是杀人犯。
就在这时候我已经不是名模康温。我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我想知道我选择这个男人使我的生活变幻的东西是什么?我想知道有没有一个人忠诚我,有一本书上这样写道:“她惟一的愿望就是要证明忠诚是一切价值中至高无上的。她想证明他在各个方面都是不忠诚的,而她自己则在各个方面都是忠诚的。”
最为重要的是我将从模特生涯的舞台上真正走入生活的舞台。
我脱去最后一件衣服,将我的皮肤靠近温暖的浴缸。我的身体被几个男人的手触摸过,然而,直到今天,我仍然不了解男人,就像不了解水均伟那双克制着焦虑的目光一样,我同样也不了解陈答为什么在我们举行婚礼的头一天晚上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当他们的双手触摸我时我以为他们已经占有我,而我同样占有了他们,直到今天,我才感到男人们的内心世界是一架正在轰鸣着而飞翔的飞机。而他们的生活是一种借口、一种比喻、一种逃跑。
下一次陈答来电话时我一定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要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从浴缸里出来,所有的人并不知道我已经是陈答的妻子,他们以为只有在婚礼中我与陈答的婚姻才成为事实。
事实是这样的,我早已是他婚姻契约书上的妻子。事实上我与陈答同居后不久就领了结婚证书,为什么这样快,那是因为我与水均伟在海滨时他从未告诉我他想娶我,哪怕他暂时无法做到,他也没有这种愿望。我记不得陈答是在什么时候向我求婚的,我只记得当时我很激动,在他向我求婚后不久我们就领了结婚证书。作为陈答的妻子我有权利追踪他现在在哪里?他为什么离开我?
我带着泡沫躺在浴缸里,人生就像浴缸中的泡沫一样。
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我从浴缸中抬起头来,陈答站在门口,是的,那确实是陈答,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他要使自已感觉到他已经从外面回来了,原来他根本就没有离开,根本就没有到过飞机场,他只是按他的方式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一天,他走过来,他想将我从浴缸里的泡沫中抱起来。我抬头看着他,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昨天晚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是一名消失了一天而取消了结婚仪式的男人。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到哪里去了?”
“我就在这城市,原来我想离开,但我想有些事并不是那么简单,所以我就回来了。”
“你公司里的人说是你杀死了顾菲。”
“不错,是我杀死了她。”
听到这声音时我感觉到浴缸里的泡沫正在侵袭我身体的每一部分,我看着他,他的鼻翼有些微微翁动,他似乎想告诉我更多的什么,但是我突然想藏在那些泡沫之中去,我不想看见他那微微拿动的鼻翼,我扬起双手将浴缸里的泡沫愤怒地朝头顶洒去,然后我将他的脸上也洒上了泡沫,我扬起我的双手将浴缸里的泡沫弄得纷纷扬扬。
他站在那里,他说:“是我杀死了顾菲,我现在就自首去。”
我从浴缸中站起来,我走过去,他的鼻翼仍然在微微地翁动着,我抬起手来想抚摸他的鼻翼,他突然将我拉到他身边,他说:“我并不是故意想杀死她,但我确实杀死了她。”我的手上带着那些泡沫,但我轻声说:“我相信。”
这个故事简单极了,当我们来到床上,他说:“对不起康温,今天的婚礼取消了,康温,我十分对不起你。我原来想我和你要有一场最有意义的婚礼,但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故事简单极了,像许多男人经历的故事那样非常简单。关于这个故事,陈答是这样告诉我的,昨天晚上七点钟,陈答接到了他的秘书顾非从公司打来的电话,顾非告诉陈答她想与陈答谈谈公司里的事情,陈答说有话等他举办完婚礼再说吧,顾菲说:“可这件事情非常要紧,我必须今晚跟你交换意见。”陈答就驱车来到了他的公司。陈答进公司时碰到了公司里的两个雇员,他们也正在公司里去处理一些事情。陈答还跟他们俩都打了招呼。顾菲已经在办公室等陈答。陈答进屋时,顾菲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窗户。她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转过身来。陈答说:“顾菲,时间很紧,我们尽快把事情谈完吧。”
“急什么,我不就占用了今天晚上的时间吗?”顾菲用一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陈答。
“顾菲,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过去跟我好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我到底有什么事?”
“顾菲,我们曾经好过,但我们俩早已分手了,因为我们俩不适合。”
“不适合结婚,对吗?”
“是的。”
“那你跟康温呢?”
“我跟康温明天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所以我叫你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来吗?因为我想死在你面前,因为我不想让你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因为我恨你,因为我恨你们……”
当陈答抬起头来时,顾菲早已经将一把七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她的目光就像血红色的火焰。陈答奔过去时,顾菲已经倒了下去,他在慌乱之中将匕首拔出来,正在这时他公司的那两个雇员从门口经过看见了陈答举在手里的七首,他们大叫着跑了出去。陈答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转变,他已经变成一个杀人犯,慌乱之中的陈答抛下那把七首匆匆奔逃。这就是那个已经发生了的事实。
陈答抱着我的头讲完了这个故事。
我说:“可你并不是杀死顾菲的凶手。”
陈答说:“现在没有任何人相信我不是凶手,我想,也许我就是杀死顾菲的那个人,也许,我就是那个人,所以我要到公安局去自首,我要告诉他们是我杀死了顾菲……”
陈答的身体颤抖着:“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那把乞首上全是血迹,那么多的血迹,后来我的手上也是血迹……没有人证明我是无辜的,没有人证明,那两个人看见我手上的刀,事情就是这样,康温,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紧拥着,我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安慰陈答。就在这个时刻,我对他的所有东西都化成了同情,我鼓足勇气告诉自己:明天早晨我将陪同陈答到公安局自首去。明天早晨是一个将陈答送进公安局的日子。我和陈答都在那一时刻丧失了任何思维能力,我们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扭转这种局面。
有一个瞬间我突然滋生了这样的念头让陈答按照我原来以为的那种方式逃出去,逃到另外的一个世界去。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陈答,我告诉他你并不是杀死顾菲的那个人,她属于自杀,你可以到另一个地方回避一段日子。陈答说:“那样做不行,我得到公安局去,他们正在寻找杀人犯,我无疑就是那个杀人犯。所以,我不去自首谁去自首,再说,如果我不去自首,他们会来寻找我,他们会经常敲开你的门问你有没有与我联系。这就是我必须去自首的重要意义。我想我可以先自首,然后再请律师。”
律师,我想到水均伟。我想,只有水均伟可以帮助陈答。就这样,我同意了陈答的决定,我将头靠在陈答的手臂上,在秋天的夜晚,我突然感到我的卧室显得十分荒凉。
水均伟
刚刚将轿车拐出十字路口时我突然看到了两个人,康温和陈答。他们突然出现在十字街心的那条人行道上,康温走在陈答身边,他们朝着正在起雾的街道深处走去。我将车绕过街心花园拐上那条街道,我想知道他们到底要到哪里去。昨天晚上我将康温送到家不久就离开了,陈答不是已经消失了吗?也许他昨天晚上又回来了,康温告诉我的一切是那么溪晓,陈答此时的身份变得模棱两可,此刻,康温和陈答到底要去哪里?这条街道的深处是博物馆、一座五星级的饭店、乌市公安局。
我将车开得很慢走在他们身后,100米之外就是博物馆,也许他们是到博物馆去,最近有罗丹的雕塑展览。再往前150米就是乌市的五星级饭店,那座饭店是一座孔雀造型的绿色饭店,而300米远处就是乌市公安局。而此刻他们已经越过了博物馆的大门,这就是说他们并不是去看罗丹的雕塑展览,我看见风扬起康温的白色风衣,从窗玻璃看出去,康温将两手插在风衣的袋子里,她走得从容,她那优雅的身体与早晨的这场雾溶为一体。现在,他们又超过了那座孔雀形状的绿色饭店,他们朝着前面更加坦然地走去。康温陪同她的丈夫陈答向着街道深处的公安局走进去后,我的眼神在往上移动,我的目光停留在浓雾里,刚才的情景使我惊讶地发现名模康温已经变成另一个人,那个从前带着某些虚荣心而享受着成功、美貌、金钱的女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勇气陪同陈答走进公安局的大门中去。
我注视着康温的背影,昨天晚上我为什么没有留在康温的家里陪伴她,她喝了五杯威士忌,在酒吧里她不停地掩饰着内心的焦虑,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停止自己的掩饰能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成为本世纪末期一件重大的事情。所以,我没有留在康温那里陪伴她,我依然喜欢她,无论康温是她自己也好,还是她是别人的妻子也好我都喜欢她。我从窗玻璃上看见康温的背影消失之后决定离开这里,每个人的道路都需要他们自己去完成,康温也好,我自己也好。
康温也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到公安局去,当我看到她的背影从公安局的大门走进去时,我知道一个人永远不知道明天你将到哪里去,明天只是你梦想中的一部分。但是明天意味着你将会把你的故事讲下去。
现在,我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今天早晨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他说他不但认识我,还在审判大厅与我见过面。他让我回忆他的声音,他提醒我十年前与我见过面,我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他说他要请我到郊外的一座桥上见面,他还说这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见面。我没有拒绝与这个陌生人约会,我想,他既然要与我见面,那就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但我确实不知道这个人会是谁。现在,我驱车将去会见这个人,陌生人说的郊外是乌市的南部,那里有一条蜿蜒南去的河流,他约定的地点是一座桥梁,那座桥梁在我记忆中已经废弃了很久。
刚才目送着康温的背影,那一时刻看见她同她的丈夫走进公安局的大门时,在那一瞬间,街道上各种各样的声音都似乎消失了。那是一个重要的瞬间,我看到了另一个康温,她从时装舞台上已经走到生活的舞台上来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生活的舞台可以改变人,各种各样的声音在那一瞬间都先后消失了,我是一个局外人,我正看着那个漂亮女人陪同一个陷进杀人案件之中去的丈夫到公安局去。我想起在那座海滨城市,当她游泳时,她的身体富有立体感,曲线柔和,她的身体有着难以解释,难以言喻的那样完美。我想,我曾经想过,如果她的身体不与世界接触,永远在海水中隐藏着,那她一生将没有确切的标记,我指的是她身体中永远不会铭刻上世间的另一种东西,那就是苦难和罪恶。
离开那条街道后,又进入了有熙熙壤壤人群的另一条街道,从一条街道上望出去,尽管有时你什么记忆也没有,但你会感受到这就是城市的标记。
我来到了那座废弃已久的桥梁,此刻,我将车停在那座废弃的桥梁边,当我走上桥梁时,我发现我已经置身在一片荒草之中。很难相信是什么将我约到这里,也很难想象那个人是谁。还有两分钟就是我们约定的时间。我扶着桥梁的边缘,这时我听到了桥梁下面河水的湍急声。
当约定的时间来到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到了我身边。他的肌肤呈褐色,眼角上有一块疤痕,他身上穿着一件古怪的西装,看着他我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无法想起来他到底是谁。他向我点点头,从桥的另一边来到了我的身边。
他说他认识我让我回忆一下,我摇摇头,时光崔再,他说他被改变了,不单是面孔被改变了,而且心灵同样也被改变了。他将两手扶着布满铁锈的桥梁,他似乎是从一根铁锈的桥梁上刚走下来不久,他让我回忆十年前的那场发生在春天的审判大厅的故事。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就是李军,那个二十多岁的纵火犯,那件案件是我律师生涯中的第三桩案件。我记得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一个叫目送华的小伙子敲开了我家的门,他说他要请我做他的辩护律师。他和他的好友李军在三天前发生了争吵,李军充满了仇恨在昨天晚上点燃了目送华父母的住宅楼,当时目送华与他父母住在一起。大火虽然很快熄灭了,但是在大火的蔓延中目送华的奶奶在惊悸中死去。我就这样做了目送华的辩护律师。
那场发生在公审大厅中的记忆是不会忘记的,李军说他之所以成为纵火犯是因为他说目华扬言说要杀了他。我望着两个年仅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他们之间的仇恨到底有多深,审判的结果李军被判了十年徒刑。李军在监狱中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是我将他送进了监狱,十年后他出狱后一定要来见我。现在是李军出狱的日子,十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果然像他信中说的那样来见我了。但是他的面孔是那样沉静,他告诉我刚进监狱时他心中仅存的一线火焰就是仇恨,除了仇恨就是仇恨。我告诉他目华已经死了,他23岁那年骑摩托车与一列火车相撞。李军说他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一切,他还知道我已经成了乌市最著名的律师。
他盯着湍急的河水,我问他监狱中的那种仇恨是不是仍在蔓延着,永远都难以熄灭,他出乎我意料地摇摇头。他告诉我在监狱的十年时间他学习了法律系的全部课程,我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我想做一名律师。”
有必要去追究为什么李军要想做一名律师的愿望吗?一辆火车正奔驰在河的岸上,火车消失在郊区的阳光之中。然而,我还是想知道这个已经做了十年因犯的李军到底为什么要做一名律师。然而,他紧闭住嘴唇,他的嘴闭得很紧,他似乎在看着不远处的斜坡,那是一片果林。过了一一会儿他转过身来说让我帮帮他,他确实想做一名律师。他问我做一名律师需要些什么条件。我告诉他,世界上有许多职业,你可以选择另外的职业,他说他知道,他已经想好了他要做一名律师。
我沉默了,但我没有再说话,我离开了那座桥梁。我将轿车开得很快,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座桥梁,我似乎听到后面的那个人在大声喊道:“是的,我要做一名律师,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做一名律师。”而这是为什么?一个曾经被法律送进监狱的人在监狱的十年自修了大学法律系的全部课程,在他出狱后他找到那个把他送到监狱的人并且告诉那个人:“我要做一名律师。”
我将车停下来,我想不能这么离开李军,他告诉过我他需要帮助,他将我约到这座废弃的桥梁上就是要告诉我他需要我的帮助。我将车倒回去,几十分钟后我又来到了那座桥梁上,我看见李军仍然用双手扶着锈迹斑斑的桥梁。看到我重新出现,他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像是要得到我的肯定。
我想告诉他做一名律师意味着什么,但我无法找到那些恰当的语言。他抬起头来一直在看着我,那目光使我想到我儿子躺在床上时那种无助的眼神。我们的目光一直对视着,又一辆火车轰鸣着正在奔驰而来,我听着火车的轰鸣,我想在这轰鸣声中确定我想要告诉李军的那些语言,但我像是看到一个身影,他在监狱中的梦想,那梦想就是像我一样做一名律师,而我又像谁?我的过去和将来都无根源,我无法确定我到底像谁?我看着这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比我年轻得多,在他那个年龄时代我也是想做一名律师,后来我就真的做了律师。
我给了李军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电话,其实他已经知道我的电话。后来,我就离开了那座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