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们正穿越自己的肉身
水来
在我的父亲水均伟将手覆盖在我额头时，我看到父亲水均伟的面孔在变化。他几年前送给我的那只足球已经被我抛到阴影的外面去了，从我躺在病室中的那天开始，我的世界就是这间病室，从窗口看出去，我几乎是什么都看不到又似乎什么都看到了。
但是我的记忆已经在转变，不管父亲的手掌是怎样覆盖我的面庞。
我的父亲在低下头来。他叫水均伟，我的父亲是一名律师。下面是什么地方。我根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但是父亲和母亲他们总是从楼下来到我的房间里。
母亲今天带来了一个陌生叔叔，他站在我床边，他没有像我父亲水均伟那样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前额。世界在什么地方晃动，世界总是在晃动着的，不过，我的那只球已经从带阴影的草地上滚过去了。
滚吧！滚吧！
父亲水均伟似乎已经知道我已经不再需要那只球了。
滚吧！滚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已经不再需要那只球了。
滚吧！滚吧！
我是我父亲水均伟的儿子，我现在是一个植物人，我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和窗外的小毛虫。
芳沙
我没有想到今天水均伟到我的墓地上来。今天好像不是星期天，我已经在潮湿的泥土中躺了很长的日子，哦，水均伟，自从我在报纸上看到这个名字时，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律师的名字，而那时候我已经患了艾滋病。
自从那个夜晚我们之间的身体发生了关系之后我就知道我是多么后悔。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此刻正在祈祷，但愿水均伟不是一名病毒携带者。看上去，他似乎仍然是那样健康，他给我带来了一束鲜花，好像是百合花。这是他第一次单独给我带鲜花来。我看见他的轿车停在墓地的边缘，从我的墓地到墓地的边缘我看不出来到底有多远，好像有100米左右，对，是100米。水均伟的嘴唇在动，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好像在告诉我一些事情，他今天身穿黑色的毛衣，看上去他比过去更加高大，也许是我躺着看他的原因。他将手里的花放在那只花瓶里，那只花瓶是康温带来的，一只纯白瓷的花瓶，我非常喜欢。过去，总是水均伟与康温一块儿来看我，康温看上去永远是那样美丽、动人。水均伟的嘴唇在懦动，他想告诉我一些什么事情呢？他正讲着什么话，康温来了，康温站在水均伟的轿车前面看着水均伟的背影。
在墓地里我现在看着康温。
她是一名模特儿，过去我也想做模特儿，但是却做了电影演员。也许我没有康温那样的好身材，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我相信。
她是一名漂亮的模特儿，她是我见到过的最为漂亮的女人。她站在那辆轿车前面，她位立是因为她看见了水均伟。直到如今，我还不明白康温与水均伟到底是什么关系，在我活着的那些最后的日子里，我已经没有力量分辨人世间的一切存在的因素了。
康温正在慢慢地朝我的墓地走来，她又给我带花来了。远远看上去，那似乎是一束玫瑰花，是红色的玫瑰花。
康温是一个模特儿，上帝给了她一副好身材。慢慢地，我已经看到了她的鼻梁，她已经来到了水均伟身后，水均伟转过身去看见了康温，俩人默默无语地点点头。
在基地上，我看见了他们的拥抱，第一次我看见他们在拥抱，水均伟轻声说：“今天上午，我已经离婚了。”
康温
今天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明天我就要嫁给陈答了。有一种特殊的东西从每间房子里涌上来，我已经对自己没有信心，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为什么在这样的日子里结婚，有一种强烈的信号在提醒我，我如果与陈答结婚，这是一个错误，而结婚记录的无疑是一次重大的错误。我想将这种错误的计划告诉我的朋友芳沙，我已经不记得已经流逝多少日子了，一个人死去的那一天对于我这样活着的人来说，那个人已经进入没有错误、没有期待、没有烦恼的世界之中去了。
世界到底是什么呢？我从18岁就开始做模特，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而现在所有人又告诉我，我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做一个模特儿使我无法抗拒周围产生的巨大压力，那些压力就是围观的眼睛，我不知碰到过多少双眼睛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胳膊、双腿，盯着我的胸部和面庞。知道那些眼睛中充满了欲望，在整个当模特儿期间，那些眼睛带着欲望的火焰仔仔细细地要将我烧毁，我告诉自己：“好哇，如果你继续做模特的话，你会死那些火焰里。”
我要去看已经躺在棺枢中的芳沙。躺在一座山上无疑就是躺在天堂。这个世界有天堂吗？我害怕想这个问题，但每当我闭上双眼，试着想我曾经死去，试着想我已经死去了，天堂就在我闭拢的双眼里呈现出来，我所看见的天堂无非就是一所巨大的房子，房子里有光、喷泉，有阳光照耀的草地，房间里没有一丝灰尘。这就是我所看见的天堂。芳沙在那座墓地，如果可能的话所谓墓地也就是一座天堂的底部。
芳沙是我的朋友，我从内心把她当作我最好的女友，认识她时已经太晚了，然而，在认识芳沙之前我早已看过她演的电影。我曾问朋友，你们有谁认识芳沙，朋友告诉我，芳沙，你是问演电影的芳沙。我没有想到在我最想认识她的时候我就碰到了她，她是那样清瘦，那时候她已经是一个艾滋病患者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忧郁地看着我，我就那样认识了她。
水均伟竟然出现在芳沙家里，关于水均伟我还要谈很多很多。现在，我要到芳沙的墓地上去，我要去告诉芳沙——我明天就要结婚了。
前面的那个人影是谁？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阳光，已经是十点的阳光把这座墓地照得十分温暖，再走过去，我看到了一辆轿车，这是水均伟的轿车，那么，站在芳沙墓前的那个男人就是水均伟。
水均伟的背影前面是一束金黄色的百合花，那束花开得很灿烂，使芳沙的墓地充满了芬芳。当我在某一天将那只白瓷花瓶放在墓地上面的大理石台座上时，我就想象到了，这只瓶里盛开的花束，那是每一个活着的人从闹市的中心，从一座座花店里精心挑选出来插到这花瓶里的。
但是，这是我没有想象到的，水均伟会在今天来看望芳沙。他与芳沙的关系一直是个谜，我始终猜不透这个谜。
当水均伟转过身发现我站在他身边时，他显得异常地吃惊。我几乎能感受到他极其频累的呼吸，也许是我的到来显得不合时宜，在他的呼吸中有一种抵抗的东西存在着。但我，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我将手中那束玫瑰一枝枝插在墓地上的泥地里，我本来想将玫瑰放进那只花瓶，但是那只白瓷花瓶中已经插满了百合花。潮湿的泥地上现在插满了几十只红色玫瑰。芳沙喜欢玫瑰，她像每一个女人一样始终是喜欢嗅到香气的人，而红色玫瑰的香气是特别强烈的。
当我站起来时，水均伟来到了我身边，他告诉我他已经在上午解除了婚姻的契约。他走过来拥抱住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此刻拥抱我。我试图摆脱这种拥抱，因为我确实没有想到我会在芳沙的基地上与水均伟相遇，而且我没有接受他拥抱的准备。
这不像在那座海滨城市，这里是另一个地点，我想着陈答，他在另一座房子里等待着我，那就是婚姻的房子。我想着陈答对我所奉献的一切，那些金钱，亮晶晶的，在油脂、汽油和充斥着雨水的空间中沉上浮下，陈答用那些金钱包围着我的脖颈下面的喉咙，我属于女人中那些已经沉溺在金钱之中的，已经无法抬起头来，已经被金钱所吞没的女人。我并不爱他，但是他将我推向一座物质之欲的高峰，这就是我想从水均伟怀抱中脱身的原因。我以为他还要告诉我他想娶我并与我生活在一起的决定，但水均伟没有告诉我。我们又谈到了芳沙，站在墓地上，我们惟一可以谈论是话题就是芳沙。
“我将我的住房包括儿子全部给了崔玲。”水均伟在我们离开基地时告诉我。但他轻声说：“但我的儿子不完全属于她，虽然在离婚判决书上判给了崔玲，但水来也将永远是我的儿子。
我第一次听到他家人的名字，崔玲，水来，这些联系他过去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有一种隐藏自己生活的才能。我们来到了山下，我坐在他车里，他将车停在路边，他告诉我，他这一生从未想到过要离婚，但今天离婚了。
我没有说话，我不准备告诉他明天我要结婚的消息。但是如果他今天回家去就会看到今天的乌市日报，陈答已经在上面登了我们结婚的消息。我不赞成他这样做，但陈答告诉我，他要让所有的人知道，我明天就是陈答的妻子。男人的占有欲使世界充满消息，水均伟今天回去之后就会看到这则消息。
令我遗憾的是我没有告诉芳沙，因为水均伟在场，我无法告诉芳沙。
他低下头去，水均伟从一开始就有一种东西吸引着我，每当他来到我身边时，我总是看着他的面庞，慢慢地，我感到一种恐怖，他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让我同他一块死去。在海滨时我已经感受到了这一切，所以，我给我的另一个男友陈答打去了电话，我让他带着一束玫瑰花来接我，那时候我只是为了摆脱水均伟身上的那种带有磁场般的历史和力量，历史就是他将我从那场车祸中救出来，力量就是水均伟让我尝遍了或者正在尝试着如何去死。我的目的达到了，陈答的出场意味着水均伟的离去，然而我完全没有想到陈答的出场意味着某一天我要嫁给他。
时候已经不早，我们将回到城里去。
轿车行驰到乌市中心，他突然说：“你能陪我去看看我的儿子水来吗？”
“去学校里看吗？”
“不，去医院。”
“水来住院了？”
“他一直躺在医院里。”
在医院里看到水来时我的目光显得模糊不清，我从未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看到水来。这就是水均伟的儿子，他的头仰在枕头上，我们进去时他正在呆滞地看着一只鸟笼。但那是一只空空的鸟笼，我想里面肯定有一只鸟，那只鸟也许被放走了，也许已死了。这就是他的儿子水来，他的头仰在枕头上，就像紧靠着一堆厚重而枯萎的光线。
水均伟将他儿子的头抱起来，他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头靠过去，在儿子的胸前偎依了一会儿，仿佛已经遗忘了我的存在，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他将自己的头偎依在儿子胸前，这时候护士走了进来，水均伟抬起头来，护士告诉水均伟，迈克林医生死了。
迈克林是谁？水均伟听到这个名字或者说听到这个消息时是那样绝望。他将儿子抱得更紧，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死了，儿子，你的医生已经死了。”
现在看起来，迈克林是水来的医生，可以想象水均伟为什么那样绝望。这一切是突然到来的，水均伟带我来到了他面临的另一个世界里，而在过去，他从未向我诉说过这些。水均伟将儿子放在床上，他走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去看迈克林，他儿子的医生已经死了。
迈克林
在我心脏快要结束跳动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嗅不到我体内的血腥味了。世界的一切都似乎已经向我紧紧关闭，透过门和窗，我只看见了一缕细小的光线，人看不见光线的时候死神就已经来临了。我是一名医生，是一名研究血液的医生，我知道我身上的血液已经发出另一种警告，我将被死神带走了。
我真的不愿意死去，在我的那间化验室里，一排排容器中陈列着我的病人水来的血液，那是一个不幸的男孩，在他的血液中有一系列的令我头晕目眩的不可知性，也就是说在他血液中有我至今尚未认识的危险存在。每当看到那个男孩，我就知道我的·F究有多缓慢，他的躯体和脑部神经已经全面瘫痪，而我想努力找到治愈他的可能性，这使水来的父亲和母亲都重新从内心燃起了希望。尤其是病人的父亲，他是一位有才华的律师，他对他儿子的期待就像一种不可穷尽的火苗，我每次看到他眼睛中燃起的那种火苗就好像已经死去过一闪又活过来一样。他每次站在那些器皿面前，他走过去，看着器皿里的血液，而我正在晃动着器皿里存在着的危险，我知道这危险有多大，但是我深信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努力。
然而，我的生命将被带走。我再也不可能站在那些器皿前，看着那个男孩的血液，作为一名医生，我是多么希望那男孩能从床上迅速站起来。
好像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我要死了。我的妻子已经从那座郊区的精神病院赶来了，她抓住我的手竭力想将我拉到她身边去，对不起，我要被死神带走了。我是医生，我告诉你们，我知道我已经死去了。
我已经死去，他们用白布盖住了我的身体，就在这时那个男孩的父亲走来了，透过白布我看见他的面庞被一种漆黑的布束缚在其中，他看到了我的血，他也许是所有人中最绝望的人，因为他寄希望于我治愈他儿子的病。对不起，我要被死神带走了，一切存在的事物，每个活着的人，我真的不愿意死去，在那间化验室里，你们会看到那个男孩的血，在一只又一只晶亮的器Ⅲ里，那个男孩的生命就在器Ⅲ里晃动着。就这样，我要被死神带走了。我是医生，我告诉你们，我知道我已经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