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阿吉无力地靠在悬崖边上的大石头上靠着,不作什么情绪地呆若木鸡,呆呆地近乎两个植物人。
从阿吉那里得以知道,长老死去的大概经过:昨天夜里,他独自在寮舍里闭门修炼,因为只是进行日常的练习,所以内外并不用人守护。就在那时,村口传来了两个女孩的呐喊声。
他传唤来了阿吉。
“他看上去显得老态了很多,长及腰的黑发变白了一半。” 阿吉这样说。
到了府里,阿吉径直就进了后院,来到了法舍外边。屋里孤灯只影,昏黄暗淡。他没有直接敲门叫唤师父,而是在门口站立着,等着师父传唤他。“进来吧,阿吉。” 师父叫他进去。进了房间,阿吉先是走到灯台边上,他要把油灯给挑亮一些,发现灯里的油已经所剩无几,他轻声说道:“村口外边有人大闹什么,执勤的族人已经组织人员去查看。” 师父仍然闭目打坐,没有任何回应。 “村里从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看着不像村里的人。” 说着他提起油灯晃了晃,挑起了灯芯,房间里多少比原先亮了一点。长老像是嗯了一声,不置一词地继续闭目冥想。 “很像是那两个女孩,据说还喝了不少的酒。” 阿吉补充自己前面的话。长老一下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久久之后才又缓缓闭上。
阿吉自顾叨叨絮絮:“也不知道她们两个因何就喝了酒,往时可没见两人粘过酒的,大半夜的,还跑来这里这样吵闹什么?” 他问长老是否听到了两人的叫喊,虽然没见长老回答,但他猜着长老必定能听得到。阿吉喃喃自语,她们好像说什么 “村里人很久以来忘记了自己的姓氏,而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那是区别个人的重要象征之一。” 长老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低吟,终于又睁开了眼睛,瞪大了的双眼向门外直直地看去,久久的。长老终于开口,他对在旁恭敬跪着的阿吉说道:“你小时候是我从山外捡来的。” 阿吉回了个是。“我小时候也是先祖抱养的。” 长老继续往下说着,向阿吉叙了村里的往事和自己的一生。“活了一千年,成了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这一身法术开始,身傍通天之术,欲望贪念也随之源源不断地产生,神仙也不例外;村里人蒙蔽了记忆已经五百来年,他们确实遗忘了一些事情,包括名字,虽然看着影响不了什么,但那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一部分,这就是我作的最大的罪;你做上了长老之后,要做的事很多。” 他已经口齿不清,“我的大限就在今日了,两个姑娘,挺好……”
门外一阵冷风这时刮过,还把几片枯黄叶子带进了门房内,一同随风进入房内还有女孩们的余音 。阿吉这时看到,长老的长发已经彻底白得干干净净,脸上常年不老的面容一下子布满了皱纹,他枯木桩一般地缩在大椅子上,动也不再动弹。阿吉轻声唤了声长老,可长老没再回应,他看到长老刚才瞪大的双眼已经闭起,嘴角似笑非笑地上扬着…… 他知道,一千年在眼前过去了。长老死了。这时的窗外,一轮明月几乎遮住了半边天,天空升起满天的星辰和漫天的萤火虫。
阿吉跟我说了一个上午的话,聊了昨天晚上他在长老那里听到的往事,现在时间已过晌午。早上的时候,他找来到了这里,为了是告知两个女孩长老的过世悲讯。这里,村里的除了长老没人知道这个地方。(当然紫苏和薄荷除外,她们应该是知道这里的。) 至于阿吉,可能是长老告知了他,也可能是平日放羊的时候意外发现。我眼看着时间已经不早,遂催促阿吉,他已经是今后的长老,无论如何都得尽早回去了。听了我的话,阿吉这才记起似的猛地起身,二话不说就迈开急促的步子走了开去。走了几步,又才记起回头看我,问了我与不与他同回。我说,肯定得回去,“还得收拾昨天晚上乱了一通的屋子。” 我低声自言自语着。
这样,由着阿吉带路,我跟他一起回了村里。
山间的石头小径蜿蜒绵亘,脚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在岁月中磨出了亮光。大概早先时候,这石头小径连接着村子与外面,人们频繁来往于上,但现在两边荆棘丛生,长长的的年月里,不再有人经过了。“我也该离开了。”,我心说,“但无论如何都得回去把木屋收拾起来。”
估算才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我已经冒了一额头的汗珠,我气喘吁吁地叫停了走在前面的阿吉,讨来他挂在腰间的水壶,大口大口的喝起来。他接着也喝了一些。顺势我跟他说起了话。
“跟紫苏和薄荷很好?” 我问。
“紫苏和薄荷?” 阿吉问道,他显然没听过这两个人名。也难怪,那是我们酒后胡乱得来的奇怪名字。
“你是说,住在木屋的那两个姑娘吧?” 他说着,走去了十来步路后又说道,“她们是我很好的朋友。”
“那你们应该很熟?” 我问。
阿吉走在前面,他身后的我这时当然看不到他的脸,可我大约也能知道他现在脸上的难色,他在为这个问题而为难。即使是很好的朋友,可是自己对她们真正有一知半解吗?他现在大概是在这样想。
于我而言,她们就是下凡了的精灵一般,像古老的传说里一样,圣洁的仙子下凡到了人间隐居生活。我穿越时空来到了这里,得以与她们结识,得到她们热情友好的招待。在她们的木屋里,吃了鱼、喝了酒,深夜跑到了山上的草地里过了夜。她们让我感到既陌生又似曾相识的亲切。而且,与她们在一起短短的时间里,还让我有了若有所失之感。若有所失?
为此,我心里切盼着阿吉来说说她们。
关于她们,阿吉确实是知之甚少,他甚至记不起她们是从什么时候起而开始相识的。她们从天而降般地住在了村子旁的木屋那里,在某一天他经过那里时,她们跟他打了招呼,一来二去——三人都觉得对方真诚——就相熟了。
她们没事时,常跟着阿吉在山里放羊。等羊吃草的无聊午后,他们就数着羊。散放着的羊能数得过来吗?她们一人数出了一千零八只,一人数得了一千零九只,阿吉只数了一千只。但她们问阿吉答案时,阿吉说总共有一千零一只,“那是它们还是小羊羔时所点的数目。” 阿吉如实说。但是她们疑惑了,她们问阿吉,平时就只一个人牧养,这么多的羊如何顾得过来?阿吉给她俩指着远处在各个位置蹲好位、之间互为犄角,时刻警惕的狗儿们,说道:“还有一群聪明的小伙伴在帮忙呢。” 两人这时也发现了狗儿们,她们欣然笑了一笑。
她们问道:“羊会跑掉吗?”
“有狗它们看着,跑不掉。” 阿吉有把握地说,“而且也没有羊想过要逃离吧。”
“你知道它们不想逃离?” 她们又问。
“你们是在说羊吗?” 阿吉说,“可能是天性使然,它们是成群结队群居的动物,没有羊会主动离开羊群。”
她们俩人了解了似的点点头。
“其实我也不懂,我猜的,可能其实也不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
两人撇下阿吉,自己嘀咕着些什么,然后,她们从草地上跳了起身。她们回头看了看阿吉,先是神秘一笑,接着竟不知为何鞠起了个躬。就在阿吉还在不明就里之际,俩人开始向前跑去,冲进了羊群中间,她们高高挥舞着的手,嘴里边嚷边笑着。阿吉心里叫苦不已,他大声呼喊,让她们赶紧停下玩闹。可两人这时哪里还听得进去什么,她们玩疯了,来回奔波忙活着,想要把羊四下赶散开去,嫌那只羊跑慢了,就拍着催赶它们。而狗儿们也忙碌坏了,从这头跑到那头,瞎忙活地狂吠着,想把乱开了的羊群赶回,恢复原来的秩序。然而羊群已经失控,它们像白色的山洪一般,向四面八方泄了而去。
眼看着四散开去的羊群,阿吉悻悻地瘫在了草地上,好气没气地仰头看午后的天。虽然到了傍晚,羊群们又都陆陆续续地又重新聚集了回来,但他还是为此而一天不跟他的两个朋友说话。其实,即使一只羊都没有回来,他也是不会责怪两人的,他总是无法真正生她们的气。
后来他才知道,羊还是丢了两只,是两只小羊羔。第二天早上赶羊,在经过她们的小木屋时,阿吉特意地拐得远远的,他以为已经悄悄避开她们。然而,两人带着银铃般地笑声前后脚就跟到了昨天羊群失控的牧场,带着笑脸来到阿吉跟前。阿吉无可奈何,也只得颜忾心喜地抛出一句:“还好羊群都回来了。”
两人耸耸肩笑道:“真的吗?”
她们告诉阿吉,其实羊群当中少了两只小羊羔子。昨天阿吉把散了又聚的羊群赶回,先回去了的时候,她们在后面两人待到了天黑。
在羊群没命地向各个方向跑散时,两只巴掌大的小羊也爬上了那面最陡峭的山仞上,它们跳着疏的步子,在山壁上来回试探,小心翼翼往山顶而去。 到了困难的地方,它们就停下来,吃几口石缝里伸出来的树叶,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在寻找最佳攀登的方式。它们上下两难时,往下俯瞰时,刚才跑散的羊群又渐渐聚拢了回来。老羊们也发现了它们,在草场排着长群,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观望着两个小不点,过了一会,就都陆陆续续地被赶了回去。天已开始黑下,小羊最后再神气地往回看了羊群一眼,就不再回头地继续向上攀登。到天黑下时,它们也艰难的到达了山顶,在顶峰的黑夜里留下迎风颤抖的小身影。
“我们应该上去找找它们。” 姑娘们说。
阿吉抬头看了看笔直向上的山壁,费了好半天力说服了两个女孩,坚持让她俩在山下守着羊群,自己一个人上山。顺着小羊走过的路径,手臂膝盖擦伤四次、同一只脚腕扭了两次。他咬着牙这样一步一步向上攀爬,终于,在日头刚好挂到这座山的顶上时,登上了山顶。
他说,从小在深山沟里长大的他将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在山顶见到那无尽碧蓝的大海的这个上午……
“你的那些羊谁看着?” 我问。
“现在已经不用人看,羊自己都会早出晚归。” 阿吉说。
“那两只小羊没有找回来?” 我问。
“它们还太小了,自己应该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阿吉摇摇头,“那天之后,我又去找了几遍山那里附近的地方,完全没有踪影。”
我默然……
“它们可能活不下去太久。” 。
我想了想, 我说:“羊几乎什么都吃,而且敏捷机智,它们在山里自由自在的,白天吃足了草,就会在哪里山洞里呆着,躲着鹰、狐狸、狼的猎捕。那两只小羊羔一定是很勇敢的羊,它们会在山里活下去,而且几年后会发展壮大为新的羊群。”
阿吉若有所思地歪着头,看向我们来时的去路,过了好久,他说:“她们也是这样说的,跟你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我笑了笑,问道:“一公一母的两只小羊?”
阿吉还是仰望着那座小羊逃去的那座山,笑着点了头,像是回答了我的问题,然后自言自语道:”见过了海洋,你会是个不一样的长老的。”
“什么?”
“她们这样说。” 阿吉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把他的话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走在他身后,点了头。
下了山再走了一会,远远地就能听到村子里传来的哀乐声,越靠近村子,似乎就连树木花草看着都那么的凛然肃穆而低垂下来,而阿吉的神色也逐渐庄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