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公室里走出去这段过程,他一会儿出现昨天晚上的情景,崔玲竟然将另一个男人带到他们因婚姻而形成的床上去,那些床上的啤吟声震荡着他的耳朵,每想到这种情景他的灵魂就不能奔跑起来,他的灵魂被那把梦境中的锈迹斑斑的钥匙控制着,他告诉自己,在自己不能奔跑的灵魂中告诉自己:我的生活就像梦境中的钥匙一样正布满着锈迹。一会儿他又牵挂着儿子的那间病房,只有儿子那软弱无助的眼神可以使他从办公室里走出去。他来到了街上,他想穿越一条又一条街道去看儿子,因为今天是星期六,一个难得的星期六,他将在这个日子里找到一个停靠点,因为在这个星期六里他将遗忘掉任何时间,遗忘掉那些绊住他灵魂奔跑时的时间,他确认自己正在一只网中挣扎,他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正在这只网中活着,所以,他要步行到医院中去看望儿子。
拐过弯,拐过一条深长的巷道时,他似乎检验着一个稳定的视角目标,他抬起头来,今天是星期六,是啊,今天是星期六,他将感受到没有工作,没有漂浮枝叶似的生活,他惟一的目标就是到医院去看儿子。他站在一面镜子前面,不知不觉他已经或者说早已走出了那条深长的巷道,他现在面对着一座商城,他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到这家商城里来的,眼前的镜子照着他的面庞,他看到了自己身穿制服,他想起来从昨天晚上他一直穿着制服,先是用钥匙打开了门,后来又怜着箱子奔走,那时候,他的灵魂好像能够奔跑起来。
一个人走过来十分胆怯地靠近他,轻声地说:“你是警察吗?那边有一个人正在迫我。”水均伟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个男孩说的那边说:“什么人正在追你?”他刚刚看到一张脸从人海中探出来,那个站在他身边的男孩就像兔子般窜走了。他告诉自己:这是一种成年男孩的游戏。他现在准备从商场中走出去,当他又一次抬起头来时,他看到了康温,她正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水均伟见过这个男人,他记得很清楚,康温挽住手臂的男人正是在机场用玫瑰花迎接名模康温和用玫瑰花迎接漂亮女人康温的那个男人。
此刻,她正挽着他的手臂,她的男友在不久之前的坠机中丧身的阴影似乎已经永久地划上了句号。她此刻将头仰起来,用舞台上做名模时的那种目光,目光带着诱惑,这诱惑就像她下巴上那颗美人患一样已经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名模康温的特点。她显得很幸福,电话中她曾告诉水均伟她将与一个男人结婚,那么,从眼前的局面上判断,这是真的了。
水均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他们身后,在他们中间隔着三三两两的人群。他觉得自己现在正紧盯着康温的背景,只要她活着,他现在知道只要她活着,只要他的目光看到她的背影,那是一个停靠点,一个检验台,那是一种检验她在某处活着的象征。水均伟看到她的背影在人群之中晃动,她就像是一束枝叶,又像是一束紧紧捆起来的花朵,对于他来说,他此刻正尾随的那个背影也许是墙垛,也许是一种各色浆果以及酒精堆集起来的美味,总是泛着一种使他想触摸的东西。
康温和她的男友已经走出了商场。
街道对面就是刚刚修建的公园,这座公园的诞生使乌市那座有五十多年历史的团结公园彻底废弃。人们的生活态度总是那么朝三暮四,如果没有这座新公园的诞生,也许每到假日,人们永远只会到那座有五十多年历史的公园之中去,然而新公园的名字也就是“新生活”这样的召唤,水均伟早就知道这座公园已经开业了,但他一直没有机会到新公园中去看看,此刻,他站在康温和她男友的身后,他看到他们正在穿过街道,看样子,她们将到公园中去。
康温修长的腿现在成了横穿马路时最漂亮的腿,所有的人都在这同时看到了这个名模横穿马路时的身影。女人,漂亮女人康温使这座城市充满了生机,然而,她也许看不到这些,她依然挽着她男友的手臂,她的双眼藏在墨镜里,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戴上了那副墨镜,那种诱惑的目光已经被她藏起来了。水均伟看到了她脚上的那双平底鞋,那双白色的鞋子仿佛可以假设出无数的生命的意义,水均伟就在这双白色平底鞋的移动之中开始穿越马路,他告诉自己:康温正在前面,这就是星期六我所看到的一切,康温正在前面,我已经看到了她白色的平底鞋正在穿过隐晦的街道,这就是星期六带给我的信息,这就是衡量我跟随她而去的尺度。
康温紧挽着她男友的手臂已经从公园的大门口走进去了。
水均伟正在不慌不忙地穿越着街道,他心里很坦然,他知道康温他们既然已经从公园门口走进去了,那么他们就一定会走进那座公园深处,他们决不会马上消失,决不会从他的视线之中轻易地消失。水均伟正过马路,他从一辆又一辆车的空隙之中轻轻地将那条马路横穿完毕之后告诉自己:现在我得到公园深处去,说不定那个男的中途会有事,说不定康温到后来是一个人,我得亲自问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给那个男人。他就这样带着十分侥幸的心理在售票处买了一张票走进了公园的大门。
这件事并不是他原来计划中的事,他原来并没有想到要与康温见面。但是他却意外的见到了康温。在进大门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在电影中听到的一句台词:“我们应该在它上面放上一块石头还是一个十字架呢?”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句台词来。这句台词跟眼前的情景并不吻合,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却想起了这句台词,他默默地重复道:“我们应该在它上面放上一块石头还是一个十字架呢?”他很快觉得这只是一句台词而已,他忘记了那是一部什么电影。
他走进公园深处的小径,这意味着他要去寻找他们的行迹。康温挽着她男友的手已经到哪里去了呢?水均伟不知道为什么又默念了一遍那句台词:“我们应该在它上面放上一块石头还是一个十字架呢?”他觉得在这座美丽的公园里自己突然想起这句台词来是一件十分荒缪的事情。
他站在小径深处,两边的树阴、落花使一座公园深处的道路显得很幽深。现在,他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他们。
现在,他决定穿过脚下的小径,因为只有穿过这条小径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水均伟意识到自己从开始就步入了这条无人行走的小径,长而幽的小径里除了他一人行走竟然没有第二个人。
是的,毫无疑问只有穿过这条小径,他下意识地用手拉了拉制服的袖子,在这个时刻他觉得不适宜身穿律师的制服来追踪名模康温,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他眼下除了穿越这条小径之外没有其它道路可以选择,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在公园深处寻找一个人就意味着要穿越许多条小径。
走到小径的中间,他似乎听到人的絮语声,他又下意识地朝两边的密林中看过去,阳光爬在许多树枝上,融合在油亮的树叶之中。他终于看到一男一女相互假依着坐在一把长椅上,他的目光越过那男的背影停留在那女的肩押上,他简直不相信那个人竟然是妻子崔玲。有了昨天晚上碰到的那件事,现在的情景虽然微不足道,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四十多岁的妻子崔玲在一座公园深处竟然像一个谈恋爱的年轻女人一样依偎在那个男人的怀抱之中。而她与水均伟结婚以来从没有与水均伟上过公园,更不会在阳光灿烂的白天偎依在水均伟怀里。
这样看起来妻子崔玲是动了真情,她爱上了那个男人。水均伟无法知道崔玲偎依的怀抱是哪一个男人的怀抱。他有种好奇感,他在原地跳踢着想看清楚那个男人是谁,但从哪一个侧面看上去,那个男人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一只小鸟从头顶的树枝跳到另一根枝上去,小鸟欢呼雀跃的声音使水均伟变得有些烦躁,他抬起头来想看清楚那只小鸟,但那只小鸟隐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水均伟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再一次将头抬起来,现在,那个男人的面庞突然向右边转了一次,水均伟在他转过来的那一瞬间突然看清楚了他是谁,他正是崔玲的同学,在水均伟的记忆中他曾经有一次在机场碰到过崔玲送她同学的情景,崔玲曾解释说她老同学路经乌市她陪他在乌市转了转。
现在水均伟的那种好奇心已经没有了,剩下的是一种莫名的无法说清楚的滋味。他走出了那条小径,觉得无聊透顶,早先那种想去与名模康温相见的激情一点也没有了。
他从那条幽深的小径走出来,整座公园里到处都是一对一对的年轻情侣。他们要么是手拉手,要么是亲热地相互偎依着,仿佛是在一座情爱的天堂之中生活,早已忘记了公园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水均伟现在决定去实现早晨的计划,到医院去看儿子。他告诉自己离开这座公园情绪就会好一些,只有离开这座公园站在公园之外看街上那些面孔才会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人。
“水均伟。”有人在叫他,他转回头,竟然是康温,她手里举着一根冰棒走上来递给他说:“这冰棒很好吃,我从小就喜欢吃。”
“就你一个人上公园吗?”水均伟微笑着故意问道。
“哦,不,我和我男朋友一起来公园,中途他先回去了,他要去会见他的商界朋友。一块走一走怎么样,看你脸色好像不太好,你昨天上午给我打电话时心情还很愉快,现在怎么了?是你自己上公园吗?”
“当然,我有独自一人上公园的习惯。”水均伟一边走一边告诉康温,“我还有许多习惯,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的习惯,在我的世界里,一个人的习惯自由广泛,在一个人的习惯中决定着我的未来。”水均伟不知道为什么使用上述语言,在他的生活中,他的语言只在法庭上展现,而此刻,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说话,想操纵语言将今天碰到的一切推向一个极端:“所以,在这种习惯中我独自一人上了街又进了公园,竟然会在这里碰到你……”
“你昨天说要在电话中告诉我一件高兴的事情,后来你也没有告诉我,那件令你高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你是说昨天上午,对,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确实是有一件高兴的事情,但现在我已经不想告诉你了,我想到医院去看候我的儿子。”水均伟的眼睛看着别处,看着那些情侣们在阳光下说话,做鬼脸,儿子的面庞在此刻就像浮雕般升起来。
“怎么,你儿子病了,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吧!”水均伟不想让名模康温看到自己的儿子躺在床上,不想让她看到儿子也许永远会躺在那张床上,再也不会站起来。水均伟控制着自己,他不想向别人谈论儿子的灾难,这是他自己的儿子,他要对儿子负责。他的儿子太小还没有力量抗拒来自这个世界的同情。所以,他必须为儿子为自己那个不幸的儿子承担着这一切。他就这样在康温的目送下离开了公园,他所期待的与康温见面的时刻到来时他却没有了与康温谈话的兴趣,如果他没有看到妻子崔玲与她同学互相偎依的情景,那么,他可能是那个不顾一切追踪着康温身影的那个男人。然而,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崔玲朝着另一个方向偏离了他们的婚姻;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崔玲在一阵晕眩与迷乱之中接受了她老同学的拥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传统的做医生的妻子依偎着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开始了他们之间爱情的絮语。
水均伟走出了公园的大门,他在迷惑之中还是回过头来,他不知道他是想看一眼向他告别的康温还是想看一看一座公园深处充满荆棘丛生的问题。他看到了康温,漂亮年轻的女人康温正站在公园门外的石阶上目送着他的背影,他看到了她那双平底白皮鞋。不知道为什么,那双鞋子下面的台阶仿佛正宣布着种种危机,水均伟转过头来,他看到在另一个公园之外的世界里,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没有关系,但他们共同行走在一条街道。
像往常一样他将手放在儿子的面庞上,他的手厚实而宽大,他的手伸出去很快就覆盖住了儿子的一张小脸。他嗅着病室中的气息,他想把儿子抱起来,但是,今天儿子的身体显得特别的沉重。
儿子的眼睛仍然呆滞地转动着,一种完全没有生气的眼神看着水均伟。正当他拿起儿子的小手时,迈克林医生推门进屋了,他告诉水均伟他研究他儿子血液没有一点进展。他说他每天面对着血液,而他的脑子里即使在睡梦中也到处是血液喷溅,终于,他告诉水均伟:“上帝让我的身体跟血液在一起,近日来,我的鼻孔中拼命流血……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告诉你不要对我寄托着太大的希望。”
迈克林说完这话就走了,水均伟坐在病室中的一角,他的指甲里、头发和肺部仿佛被冷隐烈的风吹拂着。他似乎想告诉儿子:所谓希望就是让我们不放弃某些东西。比如此刻,我和你都不会放弃治疗你的希望,作为一个小孩,你不知道如果我们都丧失了希望那会是多么精,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要为你保持着希望。所谓希望就是我们可以活在希望里。儿子,你的父亲真不会放弃治疗你的希望。他的嘴唇轻轻嘴动着,即使如此,他的声音也没能够发出来,他的声音就是他的语言,他的声音就是他对希望的期待。但是,面对儿子时他的声音真的无法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