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不到康温的一分一秒里他感到万分沮丧,寻找一个转瞬即逝的影子。那是书上写的故事,然而,在水均伟现在的世界里,它变成了事实。寻找一个在海边沙滩的女人,那个女人几分钟前还在自己身边,自己可以伸出来手触摸到她肩上那些长发,而此刻,寻找她,突然已经消失的康温,这对于水均伟来说就像骤然之间看到一个神话消失那样迷惘。
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水均伟知道康温突然地从一个神话消失的地方又回来了。他捉住那一双手,他触摸到了康温手中的游泳衣,刚才看不到康温,是因为康温回宾馆取游泳衣去了。水均伟经历了短暂的一个女人秘密消失又秘密回归的短暂的迷悯之后面对着康温。
她松开手,她说如果一个女人每天在这样的大海里保持着游泳三小时的习惯,那么这个女人就会长寿而且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她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衣服的扣子,她的动作看上去就像在解开一种秘诀,她的身体就是隐藏秘诀的地方。
她已经脱掉了她外面的大衣,第二层衣服也脱去了,在黑夜中看上去,她似乎戴着黑色的乳罩,她的肉体后来——通过夜色,一种宁静的夜色在一种微细到难以察觉的光线中使水均伟看到她在褪下乳罩和黑色三角裤的刹那,他看到她的肉体就像水均伟从前在雨中看到的一种潮湿的紫红色的花瓣,而她那在夜色中闪现了一秒钟的臀部只停留了一秒钟就看不到了。他看到她已经穿上了游泳衣,看不到游泳衣的颜色,现在,一切都已经看不到了。
他听到她踩着沙砾赤脚到水里去的声音,声音,该死的声音,除了这声音之外,水均伟什么也无法看到,那个女人,那个从时装舞台上下来的神秘女人,现在已经换上了游泳衣,水均伟从前听到过海妖的传说,那是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同千千万万的民间传说一样就像石头上的象形符号一样古老,海妖的故事也像所有的文字传说一样只是概括了两种元素,阴与阳。水均伟觉得海妖的传说虽然已遥远,然而,康温踩着沙砾赤脚到水里去的过程却让他想起水里的女妖来。
“均伟,你怎么不到水里来呀!”
康温已经在海水里腾起了波浪,她的呼唤声越过浪涛到达水均伟的耳畔。
他开始脱衣服,此刻,海里的水和康温的声音像梦一样侵入他的神经,那种声音对海边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意义,只有对水均伟梦一般的记忆具有意义。
他解开了衣服,皮带,领带,所有将他困在其中的东西,解开了表链——这个控制着时间的袖珍机器,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扔在沙滩上,他就像沙滩一样赤裸,除了那条三角裤权,他就像沙滩一样赤裸,除了那条三角裤夜遮住了他的生殖器,他有一刹那想让三角裤也不存在,他想脱去身上的所有东西,于是,他褪下了三角裤,他突然想起一本书上的语言来,他不善于读文学书籍,但是他到书店时看到了一名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书《笑忘录》,他买下了这本书,在书的结尾处他看到这了样的描述:“那个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其他的人兴趣盗然地听着,他赤裸裸的生殖器迟钝地、悲哀地、没精打采地盯着那黄色的沙滩。”
水均伟觉得那本书上描述的情景也许是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在某种时刻共同面临的场景。他觉得自己此刻就这样:自己“赤裸裸的生殖器迟钝地、悲哀地、没精打采地盯着那黄色的沙滩”。
“均伟,你下来游泳呀。”
康温的又一声呼唤越过了生活在海水中暗礁中和洞穴中的鱼群,越过了自己的生殖器面对的沙滩,康温的声音带着她肉体中的一种深红色的血液,几乎在那一时刻扭转了他“赤裸裸的生殖器迟钝地、悲哀地、没精打采地盯着那黄色的沙滩”的情景,他来到水边,纵身跃进了大海。
海水中他触到了康温的手臂,他还一次次地触到了康温的腹部、脖颈、臀部和赤裸的脚尖,她就像一条充满彩色鱼鳞的鱼,就像一个女妖在水中发出光芒。
他抱着康温上了沙滩,即使在夜色中,他似乎也可以看清她的身体散发着牛奶一样光滑的色彩。他将她抱在沙滩上,但是他的双臂一直紧搂住她,有时候他似乎告诉自己:“放开她吧,放开她。”有时候他却又告诉自己:“跟她在一起,跟她的身体在一起。”
后来,他还是没有放开她,也许是她的手臂一直紧搂着他的脖颈,她似乎在告诉他:“就这样,就这样。”于是,她就躺在了他下面,在他身体下面,她的身体就像树叶般地伸展开来,在他身体下面,她说:“请抱紧我。”
她后来告诉他,她爱他。那时候他的理智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将她的嘴巴用手蒙住,他说:“我们不该这样。”他停顿了一下,他们都在凉风中穿上了衣服,他转动着眼珠里的方向,但是他看见的始终是这大海,从他的眼睛里他仿佛想看清楚他与康温到底怎么了?他转过头来,康温仍然在对他重复着那句话。没有女人对他说过这句话,只有康温对他说过:“我爱你。”
“回宾馆去吧!”这是他对康温说的话。
就在他们回宾馆去的路上,水均伟重又闪现了与芳沙身体接触的那天晚上,这种回忆只会加深他的理智,他无法抗拒回忆这种可怕的力量,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在芳沙发烧的那天晚上,他竟然进入了那巢穴。
他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里,因为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目送着康温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康温在分手时迷惑地摇摇头,她眼睛深处到处是美丽的迷惑。
他掩上门,将窗帘拉上,连大海也无法看见了。他躺在床上,想着今天晚上的事,他想起别人告诉他,在与一个身患艾滋病的人性交时,如果你体内有抗拒艾滋病毒的能力,那么艾滋病毒就不会传染给你。今天晚上,他根本无法睡觉,他希望自己的身上现在没有携带上病毒,他将近期的身体状况回想了一遍,除了上次有些感冒,发过一次高烧之外,他的身体没有异样的变化。也许自己的身体内就具有抗拒艾滋病毒的能力,也许那个夜晚只不过是瞬间,自己根本没有充分的时间带走芳沙身体中的病毒。所以,自己也没有充分的证据,充分的疑问将自己置于病毒携带者的地狱之中。
想到这里,水均伟的身体又慢慢地开始舒展开来。他想起康温的声音,在这海边的房子里似乎到处都响彻着康温的声音:“我爱你。”慢慢地,这声音冲破了幽禁着他的那种迷惘,他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从走廊的这一边来到另一边,康温并没有呆在自己的房子里,康温的屋里有灯光,水均伟站在门口固执地敲着门。康温从另一间屋里跑出来对水均伟说:“她死了。”
“谁?谁死了?”
“那个女人。”
她惊慌地拉着水均伟的手来到那门口,宾馆里的服务员正站在里面,他们已经叫来了法医,她属于自然死亡。大概是心脏病。
水均伟一直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他刚到时曾听康温告诉过他,宾馆里面一共就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康温,另一个就是那女人。那个女人是那样年轻,她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法医说她大约已经死了四个钟头。康温告诉水均伟她敲她的门,但没有回音,推了推门,门并没有锁,她就走了进去,她跟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说话,但她没有回答。康温走到床头,发现不对劲,她伸出手来摇摇她的身体,没有动静,她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死了。
他们已经通知她家人,按照她身份证上的地址与死者的家人已经联系上了。
那天晚上水均伟一直抱着浑身颤抖的康温,康温说:“她告诉我,她想在这海边住上一段时间。她说话时显得很平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会死去。”水均伟贴着她的前额,他想告诉自己又想告诉康温:死亡就是这样,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突然来临。
水均伟贴着康温的前额、她前额上的血管使她的前额变得温暖,她用手抓住他的手说:“均伟,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回乌市去吧!”水均伟答应了她的要求。天亮时,死者的哥哥来了,他说他是连夜驱车而来的。他们都不知道她来到了海滨,其实她已经消失有很长时间了。家里人只知道她去旅行去了,但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从小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去年她爱上了一个人,后来,那个人跟另一个女人结了婚,对她刺激很大。死者的哥哥将她的遗体装在车上,他将把已经死去的妹妹带回老家去安葬。
现在,这海边就剩下了两个人。他们又来到了海边。
他们在沙滩上坐了一个小时又离开了沙滩,后来他们怜着箱子到了飞机场。他们都坐在一只翅膀上面。
水均伟想到了两个问题:
回去以后他就将康温送回她的公寓,然后他要好好与康温谈谈,谈话的内容是关于他们之间的爱情问题。
水均伟想如果离开康温,如果在到达乌市之后,他们就在飞机场告别,然后永远不再见面。如果自己想这样做,能不能做到。
他们下了飞机向着出口走去,一大束玫瑰由另一双手递到了康温手中。水均伟抬起头来看着送玫瑰花的男人,他像男人中那些有优雅风度的人一样正温情地看着康温。
水均伟告诉自己,康温一直没有停止与其他男人的联系,因为她是一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跟其他女人就是不一样,除了她像一种紫红色花瓣之外,除了她具有那种神秘的东西之外,她有一种一般女人无法具备的东西,水均伟看不清这东西是什么,他站在康温身边,看着她抱着那束玫瑰花,她从头到脚的美丽、诱人、神秘的声音和微笑,这就是康温。
他想或者说他希望送玫瑰花的男人离开一会儿,哪怕是转过身去,只是一秒钟的过程,也就是说哪怕只给他一秒钟,因为水均伟要单独与康温告别,他总觉得告别时如果有别人在场的话,他就说不好告别的语言。
但是,康温一直微笑着,并且抱着那束玫瑰花面对着那个男人。
水均伟没有说告别的话语,他怜起手中的箱子,目光就像一个在泡沫之中抬起头来的游移者;目光就像一个面临着困境的逃离者;目光就像一个遭受冷遇的被抛弃者。他大步流星,穿过了飞机场上的大理石柱子,他似乎听到康温的声音,不错,那确实是康温的声音。
但是,他搭上了一辆出租车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他觉得自己不能回头看那个怀抱玫瑰花的女人,她只是康温,她只是一个漂亮女人而已。她只是男人们将花店里的玫瑰花献给她的那类女人,她只是可以怀抱玫瑰花微笑着的一个漂亮女人。而自己是什么?自己到底是谁呢?他迷惘地睁开眼睛,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是谁。他在车窗外的反光镜中看到了自己,那个人的面庞朦胧不清,难道那就是自己?
但不是自己那个人会是谁?
他恐怖地凝视着车窗外的道路,他突然看到了那座山顶的动物园。他告诉出租车司机将他拉到动物园门口去。出租车司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什么。
他看到了那座山顶的动物园除了有许许多多动物之外,他惟一可以看到的就是那头老狮子。那头老狮子在那座动物园中只是一头关在铁栅栏里的动物,只是动物中的动物,只是动物园中的一头狮子而已。它的存在跟这座城市没有关系,水均伟想,那头老狮子的存在只跟自己有关系。那头老狮子的存在只是一种维持自己尊严的道路,是某种灾难——也许是一种停止奔跑之后的死亡。所有的灾难都来源于四肢的伤痕,人和兽都如此,因而,那头老狮子四脚的伤痕中潜伏着巨大的死亡。
他恐怖地走进动物园的大门,外面所有的道路,包括康温以及别的记忆都只是一种过去的情景而已。他要接近这座动物园的顶部,在那座环形山坡上,他要看到那头老狮子的皮毛,看到那头老狮子与自己相遇。
老狮子只是兽中之王,只是一头披着浓密的狮毛走在铁栅栏里的一头狮子而已。水均伟怜着手中的那只箱子,他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狮子的影子,他恐怖地抬起头来,看着那面山坡,几个孩子正坐在草地上,他们身穿红色的鞋子,从山坡下再往上看去,他还看到了铁栅栏的颜色,它们犹如他在某个时刻,比如离开飞机场时心灵呈现的一堆东西,损坏的只是他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