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4-1
书名:只爱陌生人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857字 发布时间:2024-07-06

4.我们都是泥做的
小说中的那名艾滋病患者已经死去
另一些人,那些人正碎步疾飞
他们带着碰碰运气的真理
——摘自己的诗
芳沙竟然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她抱着那只鸽子来到了法庭。一早,康温就为她梳理头发,并为她化了一下淡妆,芳沙身穿白色的西装裙越过法庭中一片迷悯的目光,她将头平缓地抬起来,她来到她的座位席上。今天是她一生中最为难忘的日子,她正在走向一桩重要的申诉之中。法庭里坐满了她熟悉的人或不熟悉的人,她知道这是乌市最特殊的一次开庭。她看到了水均伟,她第一次看见水均伟身穿制服,她的眼前浮现出她第一次给水均伟打电话时的情景,那一时刻,她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和信赖。后来,正是这个人帮助她一次次地活了下来,帮助她走进了这座法庭。她那瘦削的两颊,使她看上去显得更加冷静,只有她的那双眼睛看上去仍然有一种灼热的光彩,那双眼睛使她看上去仍然充满了幻想,而她的幻想到底是什么呢?
铃声响过第三遍后开庭的时间便到了。审判长宣布了今天开庭的重要起诉案件。现在是起诉人站起来说话。
起诉人芳沙在这座法庭走向了她被宣判为艾滋病患者的那一天。她的目光似乎又重新回到医生将病历册第一次交她的那天下午,那是起诉人芳沙一生中最残酷的日子,就是那一天人类最恐怖的瘟疫降临在她身上,也正是那一天她遭受到了医生G的第一次驱逐。紧随而来的是十个多月之后她遭受到的第二次驱逐。起诉人芳沙已经被病毒耗尽身体,她的两手紧紧地抓住坐席前的黑色栏杆,而她的身体从一开始进入回忆中的日期时就一直颤抖着,看得出来她无法控制住那颤抖。她用了力,但是她无法控制住她走向回忆中时的由她躯体释放出来的那种绝望。
接下来是公诉人问话,他的问话只是引导芳沙将事实的经过重述了一遍。
公诉人说:“当你知道你已经患艾滋病时,你是不是非常需要得到治疗?”
芳沙回答道:“事实上我那一时刻根本来不及想治疗也没有想过这种病还无法治疗,就在这时刻我就遭到了驱逐……第二次遭驱逐时我被我的律师送进了医院,当时我已经昏迷,但是我同样遭到了拒绝。”
公诉人问道:“请被告人说话,我问你,起诉人说的是不是事实。”
被告人G医生用手推了推眼镜开始了说话,他说他两次拒绝为艾滋病患者芳沙治疗,这都是事实。
公诉人又问道:“作为一名医生,你为什么要拒绝为你的病人治疗。”
被告人说他这样做是因为对艾滋病毒的深恶痛绝,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让病毒传染给医院中住院的另外一些病人。
现在,起诉人的律师水均伟开始说话,他手里捏着一张研究艾滋病的专家的一张阐述艾滋病的简介。他告诉在场的人,一般的生活接触,如接吻、拥抱、握手、共餐、同室等等是不会传染上艾滋病毒的,艾滋病病毒传染的最危险的途径是异性性交。因此,作为医生G应该明白接收一个艾滋病患者并不会将病毒传染给医院中住院的另外一些病人。而且,作为医生来说抢救病人是最为重要的职业道德,这种职业道德在个人情感之上,我是芳沙第二次遭到G医生拒绝的见证人,当时,芳沙刚从昏迷之中醒来,G医生却拒绝为她治疗。
公诉人、起诉人、审判长、双方的律师纷纷出场,时间持续到下午六点钟时,审判长宣布了这场官司的最后决定:由于医生G驱逐并拒绝为艾滋病患者治疗,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法的规定,赔偿艾滋病患者的精神损伤费叁拾万人民币。
芳沙在法庭结束后再一次昏迷倒下,她被送进了医院,水均伟与康温一直守在她身边,半夜时分她醒过来一次,她睁开双眼,看看四周,康温回家去给她取衣服了,她握住水均伟的手说:“我大致这一次快要死了。”这是她一直想说出来的话,当水均伟的眼睛看着她想再一次安慰她时,她又说:“我只希望我身上的病毒没有传染给你。”这就是芳沙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那句话不久,芳沙就离开了世界。
电影演员芳沙的死给乌市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影,她死后的第三天,她主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时光短暂》在乌市上影了。那是一九九五年的二月的最后一天,电影《时光短暂》的广告画一夜之间贴满了乌市大大小小的电影院橱窗。
根据电影演员芳沙的遗嘱,水均伟与康温将那笔三十万人民币献给了芳沙所在的电影制片厂。
电影演员芳沙的葬礼也同时在公映电影《时光短暂》的那天上午举行。影迷们将乌市的那座殡仪馆紧紧包围着,他们的到来重现了芳沙的演艺历程。水均伟与康温一直将芳沙送到公墓上去,他们站在人群的后面,直到现在,他们才觉得芳沙的离去像其它人的死亡一样进入了人最后的世界。
他们回去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但到山下时康温突然仰起头来问水均伟:“你爱过芳沙吗?”这样的交谈无法深入下去。因为水均伟至今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一个秘密的东西一直折磨着他。
他抬起头来看着康温的面庞,水均伟想:只有她是美丽的,只有她不会轻易死去。三月的风从山上吹来了,那群年轻的芳沙的影迷已经从山上慢慢地下来。水均伟捉住了康温黑皮大衣上的一只褐红色的蚂蚁,那只蚂蚁是他们站在公基上的一棵枯梨树下时落下来的。
水均伟将那只褐红色的蚂蚁放在泥地上,他和康温一起蹲在地上,看着那只蚂蚁向远处移动着,直到它消失。
这只出其不意到来的褐红色蚂蚁使他们忘记了原来的话题。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
他们从山上下到公路上,他们回到了乌市,他们在一家餐馆用了午餐,然后就分开了。水均伟目送着她的背影,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只有她是美丽的,只有她不会轻易死去,只有她是我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而死亡就这样活生生地带走了电影画报上的那个女人芳沙。那团粉红色的身影竟然这样永远地消失了,并且永远地再也看不到。
所以,他拒绝去看芳沙主演的电影《时光短暂》,为了忘记芳沙已经被死神带走这样严酷的事实,她的那个充满了音乐、自然、故事的电影世界,他将再也不会置身其中。
他将到哪里去呢?
回到律师事务所去,就像回到一粒灰尘之中去。
水均伟绕了一圈又一圈,后来他还是不得不将车开进律师事务所的大门。天空晴朗,他摘去墨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又疲倦地回到了家里,家里的霉气已经荡然而去了,当他像以往那样用钥匙将门打开时,屋子里弥漫着一阵草莓味的空气清新剂。他知道今天崔玲一定早早回家了,而且崔玲已经清除了那种从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及地板、衣物中散发出来的潮湿的霉气。
他将包刚放下,就听到了崔玲在浴室中的叫声,他将耳朵贴近门口,崔玲在浴室中大声说:“均伟,是你回来了吗?麻烦你将我的睡衣递给我一下,睡衣在沙发上。”
水均伟转过身来看见了沙发上的粉红色睡衣,这显然是一件新买来的睡衣,过去他从未看见过崔玲有过粉红色的睡衣。
粉红色是一种长久保留在水均伟记忆中的颜色,每一个人在生活中都有一种对颜色的记忆,颜色中包含着一种迷失的方向,一种迷失的东西,颜色中显现出来地点、名字、障碍及一个人的性格特征,水均伟正是在电影演员芳沙的粉红色中陷入了一种颜色之中去,并在其中滞留了很长时间,粉红色就是芳沙,而粉红色意味着那个发着高烧的女人无望的挣扎,她期待在一种否定了的现实中去生活,因而粉红色能给予她希望,在粉红色中的女人虚无漂缎地靠近一种朦胧的颤栗,一种朦胧的等待,一种朦胧的幸福。
此刻,水均伟手中捧着那件粉红色的睡衣,崔玲再一次在浴室里叫了起来,她结婚以来仍然保持着一种传统,所以,她永远不可能拉开浴室的门,带着身上的水蒸汽赤身棵体地走到客厅或者卧室去穿上她刚买来的粉红色的睡衣。于是,她只有在浴室之中等待,她惟一看不到的就是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水均伟正捧着那件粉红色睡衣站在浴室门口,粉红色正在将水均伟带到对另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的记忆之中去。
水均伟将门拉开一条缝隙,像以往崔玲忘记将睡衣带进浴室那样,从门的一条窄长的缝隙中将那件粉红色睡衣递给了崔玲。五分钟后崔玲出来问水均伟刚才为什么不快一点将睡衣递给她。水均伟哦了一声说:“我在想,你为什么要买一件粉红色睡衣,我记得你过去的睡衣好像都是白色的。”
崔玲站在客厅里的那道穿衣镜前对水均伟说:“书上讲粉红色会让女人有一种希望。”
崔玲的手正在整理着睡衣的那条粉红色的腰带,她说着希望这两个字眼,一边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的形象,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告诉水均伟:“我今天去大厦买睡衣时,我看见名模康温也在买睡衣,她选择正是这种粉红色的睡衣,于是,我就相信了那句话,粉红色能给人带来希望。我希望什么呢?均伟,我还忘了问你,我们医院的护士告诉我,说有一天看见你与康温站在街上说话,你认识康温吗?”崔玲已经从自言自语中将面对镜子的身体转了过来,这个实质性的问题使她从粉红色的漂纱之中转向了现实。
“你是说康温?”
“对,也就是名模康温。”
“我认识她。”
“你们是好朋友吗?”
“谈不上,一般的朋友。”
“你与康温是怎样认识的?”
“康温是芳沙的朋友,我是在芳沙那里认识康温的。”水均伟没有说他真正认识康温的开始是那条公路和那场车祸。
“芳沙死了,你帮助她打赢了官司。”
“是的。”
“你知道外界怎么评论这事件?”
“崔玲,我想去医院看看儿子……”
“均伟,你听我说下去,外界对你为芳沙作辩护律师这件事议论纷纷,有人说你的好话,但也有人说你还在芳沙未患上艾滋病前就已经认识了她,而且你们关系暖昧。”
“崔玲,芳沙已经死了,不管事实怎样,芳沙都已经死了。”
“我知道,开庭那天,我坐在后面,我惟一想看看的就是芳沙到底变成什么样了,看到她的模样,我心里很难受,她变得真厉害,简直太厉害了,我看过她早期的电影,她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演员,但是她确实变化太大了。我坐在后面,想了很多事情,很多事都太残酷了,比如我们的儿子,他出事以后一直就那样躺着,不知道要躺到何年何月,现在,我只有将惟一的希望寄托在迈克林的研究上,他的血液研究有可能会有所突破,这就是我的希望,哦,你知道希望吗?你知道我每天都在希望着什么样的奇迹发生吗?你知道当我面对着芳沙时,我的绝望吗?”
她的身子痉挛着,在一团粉红色中痉挛着,水均伟走过去抱住了她。
“均伟,快抱住我,我想让你抱住我睡一觉。”崔玲的声音好像在恳求水均伟,她那在粉红色中颤抖的身体却让水均伟再一次浮现出他第一次认识芳沙的情景,当他扶着崔玲回到卧室中躺下去时,他犹豫了一下仍然躺在了崔玲身边。两个身体之间的相互偎依使崔玲平静了许多,她紧紧地偎依在水均伟胸前说:“别再到书房中去睡觉,请别再离开我。”
水均伟刚刚在想下面的问题,他到底是留在崔玲身边,还是应该回到书房中去,崔玲似乎已经触摸到他的心事,在这桩心事中有一个令水均伟焦虑的问题,它每时每刻,只要面对着崔玲,那种焦虑就像风一样吹进来,使他不敢面对崔玲那恳求的声音。“不,我还是到书房中去吧,我记起来了,有一份材料我得写完……”他知道自己又在向崔玲撒谎,将那个最为严重的问题用工作来代替,自己就可以离开这张温暖的婚姻床,他想起芳沙在生命垂危的时刻对他说的话,“我只希望我身上的病毒没有传染给你。”
病毒这个字眼就像是一群蜂拥而来的黑蚂蚁在水均伟的身体中潜移着,他觉得一种叫恐惧的东西正在加剧,时间是那样笨重地、沉闷地、犹如骗蝠受伤后的翅膀在扇动着,时间及空间无穷无尽地增加着恐惧;病毒这个字眼使一小时长得就像是一年,使他躺在婚姻的床上就像是躺在一个棺枢之中,使他觉得他惟一可以选择的仍然是到书房之中去。
书房——是另一间房子,那里面放着一张小床,那是一张漂泊的船,在风里睡觉,他可以安稳地随同小船回到岸上去。
水均伟就这样将崔玲环绕在自己身体上的手臂轻轻放下来,他感到崔玲虽然没有责怪他,也没有继续恳求他,但他感觉到了崔玲流在他手里的一滴潮湿的泪水。
他回到书房,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另外的选择。
黑夜无边,他呆在黑暗之中,他第一次清醒地问自己:我身上到底有没有病毒。如果有病毒,那么我就是一名病毒携带者。他被后面这种结局围困在黑夜之中。
过了一会他又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是永永远远不可能的事。就这样他睡了过去。
他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事情,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突然滋生一种愿望,他要带儿子去外面看看太阳、树林和鸟群。他要同自己的儿子完完整整地生活一天,这种生活实际上应该早就开始了,他应该将自己的时间留一些给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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