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狮子的身体现在只是一道巨大的黑影,它的黑影在黑暗之中来回走动,它似乎听到了栏杆之外的响声,其实它是嗅到了栏杆外人的气息和呼吸声,它敏感地将头仰起来,然后走到栏杆旁,它跃起了身体,水均伟想伸出手去触摸老狮子的头部,但是迪迪将他的双手迅速地抓住了。一种无形的,令人不知所措的东西紧随而来,就在这时,他们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老虎的豪叫声,迪迪惊慌地将身体往水均伟这一边挪动,水均伟扶住迪迪的双肩小声地说:“这是老虎的嚎叫,老虎在夜里时总是嚷叫。”迪迪轻声说:“我真害怕,我真害怕,请抱住我。”水均伟张开双臂将迪迪搂抱着安慰她说:“迪迪,这是动物园,老虎不会出来伤害你。”迪迪在他怀里轻声说道:“那么狮子为什么不嚎叫呢?”
水均伟将目光转向那头老狮子,他告诉迪迪,老狮子当然也会嚎叫,然而,人不会听到它的嚎叫。迪迪说我们走吧,我害怕极了,到处都是动物,我害怕极了。水均伟说,好吧,我们走。接下来,他们就走下了那座环形山坡,水均伟拉着迪迪的手,他感觉到迪迪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片冰凉。他们钻出了那道墙壁,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在此时此刻什么话语也没有。水均伟后来将迪迪送回了家,他离开时,他看到迪迪的眼睛里有一层亮晶晶的泪水。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迪迪的眼里为什么有泪水,他想,也许吓坏了。他又想到了他们进去的路以及那头老虎的嚎叫声及那头孤独的老狮子。他虽然无法看清老狮子的眼睛,因为它那眼睛根本无法看到,然而,他还是头一次在黑暗中去看望老狮子、老狮子的孤独传染给了他,他觉得自己也是那么孤独,再有几小时,也许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他的骨散沉浸在深深的孤独之中,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每一秒钟,每分钟都在他心灵深处滋生出一种胚芽,那是孤独的胚芽。
在其它地方,在那片丘陵深处,芳沙完成了最后一场戏,她在电影《时光短暂》中的最后一次出场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将头探出窗外,那一时刻整个窗外都飘拂着惟一的颜色:灰色。电影就这样结束了,芳沙从镜头中走了出去,这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她已经在外景地生活了十个多月。
十个多月她坚持着站在摄像机对面,让人感到她已经进入《时光短暂》的每一个需要她出场的细节之中,她坚持与每一个演员配合,她非常清楚这是她最后一次演电影,也是她最后一次生活在外景地。现在,她的戏演完了,她独自回到旅馆,在回去之前她给水均伟挂去了电话,她现在惟一想告诉水均伟的一件事就是《时光短暂》已经完成了。她来到小镇邮电所,她拨电话时,好像在寻找什么安慰,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信赖的就是水均伟,她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自从她让水均伟看她病历册的那天开始,她就感受到了她已经将一个最为重要的秘密交给了他,自从他翻开她病历册的那天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就像置身在一间积满灰尘的屋子里,而水均伟进屋后可以站在那间房间里与她对话,自从她将那些恐怖的东西交给律师水均伟时,水均伟就用双手帮助她捧住了那些恐怖。水均伟不在家里,是一个女人接的电话,芳沙猜想那女人也许就是水均伟的妻子,她放下电话在回旅馆的路上想道:水均伟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她回到旅馆后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怜着箱子向火车站走去。
她的影子是那样虚弱而单薄,但她必须走向火车站,她要自己回去,白天导演还告诉她,今晚要好好庆贺一番,但是,她已经非常疲倦了,她需要回到乌市去,她感到自己一分钟也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她到售票口买了一张晚上九点钟抵达乌市的火车票。她看到了一架长途电话机,她不甘心,内心升起的欲望是那样强烈,她又一次拨通了水均伟家里的电话。仍然是那个女人的声音,那显然是水均伟的妻子,因为那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水均伟仍然不在家,芳沙失望地放下电话,邻近的一个窗口一对男女正在亲热,芳沙拖着笨重的脚步来到候车室。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紧闭双眼,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睁开双眼,身边坐着一个她并不认识的男人,她很快意识到,这个人一定是她的影迷。
她判断得不错,这个人确实是芳沙的影迷。他坐在芳沙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芳沙与他携塞了几句再一次闭上了双眼。
终于到了进站的时间,芳沙怜着箱子走得很快,她想摆脱身后的那个影迷,她想让全世界的人都遗忘掉自己,她突然害怕面对每一个人的目光。
她爬到卧铺上躺下来,这时候她的脸上涌满了泪水。她告诉自己决不能让这个世界看见自己脸上的泪水,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脸上的泪水。她用毛巾被盖住了自己的面孔。她从火车站下车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在火车站她给水均伟的律师事务所打去了电话。
那是乌市的秋天最寒冷的一日,水均伟驱车来到了火车站,几个月没有相见,当芳沙在他面前出现时他几乎有些认不出她来了。芳沙随同蜂拥而出的人群来到出站口,她看见了水均伟,但水均伟并没有看见她。芳沙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一种巨大的变化,她原来滋生的重见水均伟的那种欣喜消失了。
在车上芳沙只告诉水均伟她已经完成了电影的整个拍摄工作,她现在可以哪儿也不去了。在车上芳沙想到了自己那间四面是镜子的墙壁,她滋生了一种迫切而可怕的欲望,就是想脱掉所有的衣服站在那四面镜子的包围之中,她要真实地面对自己,看看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疯狂地想着这种欲望,紧咬住嘴唇一个字也不说。那种在设想中的与一个自己最为信赖的男人会面的那种东西已经消失殆尽,在水均伟艰难地辨认着自己的一刹那已经被风飘走,被精疲力竭的梦带走。
水均伟将她送到了房子里,她寻找钥匙时水均伟看见她的双手在颤抖着。
她放下提箱对水均伟说:“你可以走了。”
“我想,我想跟你谈谈。”
“我现在很想洗一个澡……”
“我可以等你。”
水均伟坐在沙发上,他看见芳沙惊讶地在看着自己,芳沙看了看四周说:“我出去已经十个月了,这屋子里到处是灰尘。”
水均伟说她洗澡的这会儿他可以替她打扫一下房间。芳沙没有说什么,她到浴室里面去了。芳沙将水龙头拧开,热水很快就上来了,这时候的芳沙开始面对着镜子,她轻轻地脱去外衣,再脱去内衣,解开了黑颜色的胸罩,水蒸汽把镜子蒙上了一层层水雾。不,她不能相信那就是自己,那个只剩下骨头的身体就是她自己。她伸出双手开始抚摸自己的乳房,她不相信这一切的变化,但是她那下垂的、萎缩的乳房使她确信自己正在变得干枯。她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双乳,她脸上毫无表情。她的这个姿势足足的停留了5分钟,她抬起头来看到了镜子映照着的一个悬挂在瓷柜旁边的吊栏,她想起来里面有香水瓶、化妆用品,还有一把袖珍水果刀,那把刀是她一个朋友从国外带来的礼物,长度只有小拇指那样,但刀片的锋锐曾使她记忆犹新,她记得两年前她朋友送给她这把刀时,她当场用它来削苹果,不小心竟然擦破了手指,她还记得刀片上迅速涌起的鲜血。她此刻想起了那刀片,于是她伸出手来不再用双手护着她的乳房。
她在镜子前足足想了大约5分钟左右,然后她坚定地抬起右手从吊栏中摸出了那把袖珍水果刀。
她把刀片推出来,用十分财淡的目光看了看刀锋。
水均伟打扫完了每一间房子,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他仍然听到浴室中的水流声,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芳沙仍然没有从浴室里出来。他盯着浴室的门,又过去了半小时,一小时,水均伟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开始敲门,浴室里没有声音,水均伟用手臂强制性的顶开了门。
眼前出现这样一幅场景,芳沙坐在浴池中,她已经用刀片割开了手臂上的静脉,她正举起刀想切割大腿内侧的静脉,浴缸里血流如注。水均伟从她手中抓住了那把刀,他急于想阻止芳沙的自杀,他握住那把刀大声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
芳沙闭上双眼,她将两只手臂无力地垂下来,放在裸露的大腿上,她低声说:“我想死,我真的想死,你别妨碍我去死,快把那把刀还给我。”水均伟的手臂紧紧地楼住她的腰,他温柔地说:“我送你到医院去,我一定要送你到医院去,走吧,我带你到附近的红十字医院去。”水均伟一边说一边将芳沙从浴池的血水之中轻轻抱起来。芳沙睁开了双眼,她一看到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把白色的浴缸全染红了,她便晕过去了。
水均伟将她抱到卧室,打开衣柜找了一件长大衣为她穿上。那天上午水均伟抱着满身血迹的芳沙来到了红十字医院,急诊室的医生为芳沙缝好了割断的静脉,但由于芳沙仍然处在昏迷之中,医生让芳沙住院治疗。于是芳沙从急诊室到了红十字医院的住院部。主治医生开始检查芳沙的身体,他告诉水均伟,病人的病症他好像很熟悉,像在很久以前为一个女人检查出的艾滋病病毒。他看了水均伟一眼说:“我记不住了,但为了防止后患,我现在就将她送进检查室,按程序严格检查。”水均伟想起来芳沙第一次与他见面时曾告诉他,她因为病历册上的艾滋病毒而遭受到她主治医生的驱逐,她要起诉这个医生,所以她想请水均伟做她的律师。那件事不久,芳沙就去拍电影了,芳沙好像再也没有提起诉之事,今天,芳沙就要被送进检查室了,她也许会遭遇到与上次同样的命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在水均伟思村的这个时间里,主治医生G已经随同护士将昏迷之中的芳沙送进了最顶层楼的封闭式检查室。当水均伟送到电梯门口时,两道金属门已经轻轻关闭,等到水均伟从电梯上去时,他在走廊上看到了闲人止步的钢签牌,他还看到了墙壁上的禁区二字。
水均伟只好来到楼下等待。
等待就是在接受最严谨的宣判。医院中的等待者大都是健康者,他们坐在走廊上的白色椅子上等待着两种宣布,第一种宣布肯定会是吉祥的宣布,它使等待者的悬在空中的心可以放下来,而另一种宣布则是严酷的:血癌、肺癌、肝癌等等。
水均伟此时此刻并没有等待第一种宣布,他在十个多月前经看过芳沙的那本病历册,所以,他决不会带着侥幸的心理去等待第一种宣布,他仅只限于等待,等待他们将她从封闭式的检查室里推出来,他仅只限于等待那个医生有一种职业道德将芳沙留在医院里得到治疗,哪怕是毫无前途的治疗。
等待是漫长的,水均伟经历过这种等待,他事实上一直没有摆脱这种等待。儿子日复一日的呆在医院里,儿子的生命使他每天面临着等待。所以,等待已经是水均伟的另一种生活。
他坐在走廊上,四处是护士的身影,她们裹在白衣里面、她们每天都习以为常地对待着疼痛、死亡或者生命最为辛酸的一刻。还有另外一些人在走动,他们之中有病人的家属,一个人搜扶着另一个人,或者他们走到一间病室之中去,水均伟从走廊上看到了一个大窗户,那是走廊尽头一道落地式的长窗,他抬起头来,因为他看到一个年轻妇女正在朝着那道窗口走去,她的动作让人感到奇怪,她像被游魂紧紧抓住一样,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走廊深处那道长窗,她径直向着前面走去,突然她加快了步伐,就像箭一般跑起来冲向了那道窗口,水均伟突然醒悟了什么,他突然跑起来想把那个年轻妇女抓住,但是他的动作慢了一步,那个年轻妇女转眼便从窗口跳了出去。
走廊里突然涌来了那么多人,他们都趴在落地长窗前,看着从十九层楼上跳下去的那个年轻妇女。水均伟站在人群之中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如果奔跑得快一些就会抓住那个女人。
但是死神已经抓住了那个女人,死神正在将那个年轻妇女带到她应该去的地方去,即使他抓住她又能怎样?护士望着面色苍白的水均伟说:“我在走廊那边看见了你在追她,她已经患了血癌,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事情就是像这个女护士说的那样简单,跳楼的年轻妇女已经确诊为血癌,血癌意味着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身体的某个部位流出大量的血,血癌意味着她将在另一个日子里使自己化为干枯的东西。所以,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水均伟站在那道窗口前,一些看热闹的人已经跑到十九层楼下的水泥地上去了,医生和护士都已经散去。水均伟看到楼下围着一群蚂蚁般的人群,他们从窗口往下看就像蚂蚁般细小。他们正在参与一位年轻妇女因患血癌而坠楼而死去的事实。他将目光收回看着远方,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所看到的无非是建筑,是乌市的一座城市的一部分。
一位病人来到了窗口,他探出头往下看了看,他对水均伟说:“要是换了我就不会坠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