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均伟站在门口等待着那个瞬间的出现，也就是说等待着与妻子的目光再次相遇。在这个过程中，水均伟一直注视着崔玲的手在水龙头下面清洗手中的那块牛肉，也许是职业的缘故，崔玲每千一件事总是那么认真，就像她洗那块牛肉，需要很长时间。认真的人总是需要比别人更长的时间完成他们的认真。当她关上水龙头将那块牛肉放在不锈钢的盘子里时，她终于意识到了水均伟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她告诉水均伟，已经有好久没有自己烧饭吃了，今晚她要做一顿可口的晚餐吃。她看着水均伟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便又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到沙发上去歇会儿吧！”
水均伟觉得如果再不说话，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崔玲，非常抱歉，今天我不能留在家里吃晚饭，我在外面有一个约会。”
“哦，约会……”崔玲又轻声说，“你就放弃那个约会好了，我们有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而且，吃完饭后，我想跟你谈谈儿子的事情。”
“哦，这个约会是不能放弃的。”
“有这么重要吗？”
“是很重要。”
崔玲从不锈钢的炊具中抬起头来，她的面庞上迅速地升起一种温怒，此时此刻她似乎再也没有兴趣进入那一排排不锈钢炊具之中去了。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她能做的就是把她的头偏向一边，她生气时常常是这样。
水均伟来到她身边，他仍然想告诉她，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说服她，他说服她是因为他要让她知道他今晚不能放弃那个约会。
过了很久，崔玲把头转向他，她说：“好吧！你可以去参加约会，不过你得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你只要告诉我，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是男人的话我就可以去赴约，如果是女人的话我就不能去赴约。”
崔玲没有说话，但水均伟知道崔玲追究的正是他刚才提出的问题，事实上问题的端倪在于水均伟使用了“约会”这个字眼，“约会”使崔玲受到了刺激。
水均伟说出了几个让自己也感到惊讶的字眼：“那我告诉你，我是去与一个男人约会。”这解决了水均伟获得那次与迪迪约会的问题，水均伟不得不撒谎，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告诉崔玲他去跟一个女孩子约会，那么，在那样的情况下，水均伟根本就无法去与迪迪约会。
崔玲理解了这场赴约，她目送着水均伟出门的那种目光使他非常难受，作为水均伟来说，他非常不愿意对崔玲撒谎，在崔玲接受他撒谎的那会儿，水均伟觉得自己正在欺骗崔玲。
崔玲坐在沙发那边看着水均伟的眼睛，但是她并没有感受到水均伟在欺骗自己，所以她同意水均伟去赴约，当水均伟拉上门往楼梯下面走去时，他觉得这条赴约的路充满了难言的东西，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从崔玲的目光中挣脱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坚持要去赴约，除了约定之外，更为重要的就是想从家的霉味中走出来。他意识到这只是开始。
赴约的路虽然曲折，但仍然争取到了；赴约的路现在就在前面，水均伟到楼下时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
到迪迪指定的地点时，水均伟看到路口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她并没有看到水均伟，因为她不认识水均伟的轿车，她注视着街道，来往的人群。水均伟透过玻璃看到了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嘴角的期待及失望。水均伟将车开到了迪迪身边，当他探出头时，迪迪的目光刚从人群中收回来，她的目光与水均伟的目光相遇了。
迪迪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你已经迟到了，知道吗？”
水均伟将车开到了前面的小院子，里面有两幢住宅屋遥相对应。水均伟停下车从车上下来时，迪迪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看到迪迪脸上的笑容，水均伟很感动，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这样的笑容了。很长时间是一种模糊的概念，其实，并不是说水均伟从未看到过笑容，世界的戏剧是由笑和不笑者扮演的。世界每天都充满了笑容，也充满了不笑者脸上的愁容，这些东西水均伟每天都接触到，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怎样的笑容，迪迪的笑容是没有历史的笑容，在这笑容中充满了梦幻、期待，同时充满了时间、空间的未来，迪迪的未来可以从那笑容看到。所以，水均伟看到迪迪脸上的笑容，那种感动是发自内心深处的。
迪迪走在前面，水均伟的到来是使迪迪兴奋的最为重要的因素。
女孩迪迪将水均伟带到了她父母的家中，那是一套普通的住房，然而里面却荡漾着一种朴素的东西，一架木式挂钟镶嵌在墙上，迪迪告诉水均伟，这挂钟已经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外祖父给了父亲这木式挂钟，父亲就一直习惯了并且舍不得将挂钟取下来，茶几上的白色瓷花瓶中插着一束花，水均伟叫不出这花朵的名字，但感觉到从花瓶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迪迪又将水均伟带到她自己的小屋中，她告诉水均伟，她从四岁时就住在里面，她是父母生下的惟一孩子，父亲将最明亮的那间房给迪迪住，因而，迪迪每天能看到窗玻璃上升起的明亮的阳光。
迪迪的屋子里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摆满了小狗小猫，迪迪的屋子有一只大书架，上面整齐地排列着迪迪阅读过的所有书籍。迪迪又将水均伟带到了厨房，小小的餐桌上已经摆上了已经烧制好的菜，水均伟嗅到了香味，那是鸡汤的味道，对于食物他已经同样有很长时间没有嗅觉了。迪迪告诉水均伟，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迎接她的客人——律师水均伟的到来。
霉味、晦气、忧虑早已经荡然而去。水均伟坐在小餐桌前，迪迪取来两只杯子并打开了一瓶葡萄酒。两人开始碰杯，迪迪开始说祝酒辞：“希望你快乐，希望你永远快乐。”
快乐这个词由迪迪的嘴里说出来再一次令水均伟感动。他们相互碰杯的声音，只是两只玻璃器Ⅲ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但这种碰撞跟以往的那些具有目的性、具有善与恶、具有内容和情绪的碰撞并不一样，水均伟从未跟这样年轻的女孩坐在一块举起酒杯碰撞。他想起了中学时代，他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对女孩子的想象，他的座位前面坐着一个女孩，她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子，水均伟经常看到她的马尾巴上有朵紫色的小丝绸，水均伟在上数学课时经常被那紫颜色带到一个女孩子去的地方，那个学期，他的数学成绩每况愈下。而最令他伤心的是那个女孩子最后突然患上了血癌并且不久之后就被死神带走了。
看到迪迪，水均伟想起了那个马尾巴的女孩。也许如果没有看到迪迪，他早已忘记了那个座位前面的女孩子，那个可怜的被死神带走的女孩。
“你好像在想什么，”迪迪察觉到了水均伟的目光，迪迪说“你看上去有些疲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有一次我到动物园去……”
“哦，你到动物园去，你去看什么动物……”
迪迪讲到动物园便使水均伟很感兴趣，动物园总是使他追随着那道斜坡，再上去就是圆形的铁栅栏，那只老狮子就在里面走来走去，永远是那样走来走去。现在他很想看看坐在对面的这个年轻女孩告诉他到动物园中去看什么动物。
迪迪接下来说道：“你要继续听我讲下去，我到动物园去是路过那里的一条小径，这条小径可通到动物园的后门，我有一个同学她家就在动物园后门斜对面的楼上。为了绕道，我有一次就从动物园的前门进去，在那条小径上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你要继续听我说下去。我在远远的小径上看到了他，当时我很奇怪，我不明白他独自一人到动物园去干什么，于是，我便跟在这个人身后，我离他只有10米远，但是他并没有发现我，我一直跟在他身后，最后我看到他来到了一老狮子的栅栏前面。你知道我跟踪的这个人是谁吗？”
为了这个故事他们又一次碰了杯，迪迪告诉水均伟的这个秘密使水均伟犹如置身在动物园的里面，他想象着自己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孩，那个人要追究他到底到哪里去。为了这个有意思的故事，他们的这次见面洋溢着那头老狮子带来的快乐。
最后迪迪问水均伟为什么要去动物园看那头老狮子？他们已经从餐桌前回到了客厅，迪迪一边问这个问题，一边看着水均伟的眼睛，迪迪又说：“你就回答我你站在老狮子身边时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直到最后水均伟也没有回答迪迪提出的这个问题。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迪迪给他翻拂的影集中，三本从小学到大学时代的影集，水均伟陷入了那些少女青春的身影里，当他合上影集时，他抬起头来看了墙上的木质挂钟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钟了，直到他告别时他也没有告诉迪迪他为什么喜欢到动物园去看那头老狮子。他刚下楼，迪迪又冲了下来，迪迪告诉水均伟，如果他愿意的话她带他到动物园去看老狮子，水均伟说动物园早关门了。迪迪眨眨眼睛说：“我知道一堵毋塌了的墙壁，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那墙壁还未得到维修，所以，从那里可以进入动物园，你肯定没有看过黑夜中的老狮子，在黑暗中，你连老狮子身上的皮毛也无法看到，但你会感受到老狮子在黑暗之中走来走去，那时候老狮子享受着孤独和晦涩的黑暗，你甚至什么也无法看清楚，但你会看到那头老狮子的身影……”
水均伟在楼梯口看着迪迪眨动着的双眼说完了上面的这些话，迪迪充满想像力的话也激发了水均伟的想像力：老狮子在黑暗中迈着蹄，老狮子在漆黑的栅栏之中走来走去，这时候已经看不到那头老狮子的疲倦了，但是可以看见那头老狮子在黑暗中孤独的身影。
迪迪就这样将水均伟带到了那堵已经开始毋塌的围墙边，水均伟将轿车停在附近的…家日夜服务的停车点。迪迪指着前面说：“诺，我们可以从那里进去。”
墙壁的四周长满了野草，水均伟不知道这到底是动物园的哪一边，从黑暗中看上去，这似乎是动物园的西边了。迪迪带着水均伟钻进了黑暗中的动物园，迪迪说走一段路就可以找到小径了，水均伟问迪迪是不是来过这里，迪迪说她有一天试着从这里走过。
迪迪被草棵绊倒了，她轻轻叫一声，水均伟回过头来，在黑暗中他看见了一团白色的影子，水均伟走过去扶起了迪迪，他现在拉着迪迪的右手向着宽阔的动物园深处走去。
动物园已经进入了黑夜。空气中到处荡漾着兽类的气息和青草的味道，水均伟从来没有在黑暗中嗅到过动物园兽类的尿味、皮毛味、嘴里的味。
现在在这里，先是荡来一阵孔雀的味道，水均伟可以想象那些有墨绿色翅膀的孔雀在开屏时仿佛试图用羽毛将全世界笼罩住，孔雀的羽毛中隐藏着浅绿色润湿的肌体把身体中柔柔的部分集中在它敞开时的羽毛中，随同羽毛的摆动，孔雀的气味就像树叶般飘上去就落下来，轻柔地覆盖着一片孔雀栖身的地方。水均伟喜欢这种羽毛中的气息。
现在在这里，老虎的味道弥漫过来，水均伟知道，嗅到老虎的味道他就可以在黑暗中辨别老狮子的方向了，老虎在水均伟的记忆中似乎坐落在老狮子对面的另一座环形山坡上，它与老狮子栖身的方向遥相对崎，老虎的基本特性与老狮子相同，如果在自然中生存，它们同属巨兽，在广大的莽莽森林中猎取野牛以及其他动物为生。水均伟对老虎不感兴趣，所以，老虎身上荡来的气息使他难受。
另一阵气味荡来了，那似乎是巨大的蜗牛吐出的灰色粘液味，水均伟讨厌这种气味。
他拉着迪迪的右手已经到达了一条明亮的小径，小径深处有一盏路灯照耀着。水均伟在辨别方向时已经松开了迪迪的右手，他的身体面对着前面，他记起来了，再走200米就可以到达那座绿草环绕的环形山坡，在最上面就是那头老狮子居住的地方。他的心头涌起一阵黑暗中发出的光辉，他有些紧张，因为他从未在黑暗之中拜访那头孤独的老狮子。
他站在小径中央，一方面，老狮子在召唤着他，这种召唤来源于老狮子的目光，在黑暗中想象一头老狮子的目光，那目光深处闪动着绿色的反光，另一方面，他有些胆怯，因为他从未在黑暗中面对过一头老狮子身体中黑暗的东西，他惧怕被老狮子身上的黑暗所压倒。但是，此时此刻，那头老狮子对他的召唤超过了所有的这一切，超越了他目光中的迷惘。
他们来到了那座环形山坡前，从下面往上看去，老狮子居住的那个地方就像一座古老的城堡，在古老的城堡里面居住着一头老狮子。水均伟被这种意象弥漫着，他的心底这一次涌来了老狮子那焦躁的脚步声，老狮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他们来到了铁栅栏旁边，高高的铁栅栏束缚住了一头老狮子的身体。水均伟现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道巨大的黑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