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均伟当然已经知道他要谈论的事就是他材料中的事,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流逝,他已经被法院传讯到了这座城市。
水均伟掩上了门。他知道这是一场十分重要的谈话,他知道他的老师将坐在他对面,因为明天就要开庭,水均伟在这突如其来的时刻,心情就像风摇曳着自己的脑袋,他给马继武冲了一杯茶水,在拿起暖水瓶时,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水冲击着茶叶,使杯里浮起浅颜色的绿花。在那一时刻,水均伟陷入了两种等待之中。第一,他期待他的老师马继武告诉他,明天的公审大厅是一次重要的活动,他将接受这一切。第二,等他告诉水均伟,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杀人案是他造成的。
马继武喝了一口茶,水均伟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老师,他的心情是那么复杂,杯子在马继武的手中微微地颤抖着。他们开始了谈话。
马继武将杯子放在桌上,他的头发变得那样稀少,头顶几乎全谢了。
“水均伟,”他说,“你一定明白我来找你是因为什么。有时候,我总是预感到这一天会到来的,在过去逝去的二十多年里,在很多时刻,我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但我没有想到在二十多年以后才到来,你不知道,在近些年里我已经慢慢地放弃了等待,我想,上帝已经饶恕我了,我还想,上帝也许并没有看见我在犯罪,我的罪恶与上帝失之交臂,事实上,在我等待的同时,我同时也充满了恐怖,我是多么惧怕这一天的到来,那时候我才三十多岁,而现在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在时间中不停地欺骗自己,我告诉自己:我快要死了,我已经快要死了,我再也不会受到惩罚了。”马继武的目光正在随同他发出的声音走向二十多年前那场错误的灾难。
他说:“二十多年前的那年秋天,我的内心充满了仇恨和嫉妒,高斌同我小时候一块长大的女人相爱了,并且他的律师事务所已经批准,而我的申请却流产了。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是一个仇恨和嫉妒的秋天,我就那样地找到了高斌,我就那样杀死了他。而且我又制造了现场,所以,二十多年来高斌案件的结论只属于自杀的范畴,事实上,我永远生活在那个仇恨和嫉妒的秋天,杀死高斌后不久我就离开了那座小城。水均伟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一切,现在你可以不受干扰地出庭了。”
水均伟说:“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你知道到底是谁在起诉你吧?”
马继武说:“我已经知道了。”
水均伟眼前又浮现出那扇古老的窗户,一个10岁孩子的面孔在窗帘下晃动:“那时候他才年仅10岁,你并不知道目击者在二十多年来承受的困境的道路,你并不知道目击者坐在公安局和检察院的门口,他一次次地想走进去起诉你,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后来,他的父亲将他送进了精神病院,二十多年以后,他找到了我并向我讲述了他10岁时目睹的谋杀,哦,二十多年,有时候,时间会潭灭一切,假若你带着这桩谋杀案在现实中一天天生活下去……”
“不,即使流线没有起诉我,我也已经快要死了,水均伟我曾经是你的老师,尽管我不配做你的法律老师,但我得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患了晚期肝癌,传讯书到时,我正躺在医院里,水均伟,我过去一直以为,就在我躺在医院里的那一时刻,我还这样认为:没有人知道我杀死了高斌,没有人看见那一切。然而,在某些时刻,我却期待着今天的到来。所以,我找到了你,我惟一想告诉你的就是哪怕我活着一天,一小时,也让我受到惩罚吧。”
马继武的头垂了下去,他用手按着腹部,他在二十多年的这段往事中挣扎了二十多年以后抬起头来对水均伟说:“我明天会准时参加公审大会。”他说完这句话想站起来,但是却昏了过去。水均伟将马继武送到了医院。他站在马继武身边看着这位深陷在罪恶的往事中的老师,那天晚上他一直守在他身边。半夜时,马继武去世。水均伟目睹了马继武临死时的整个过程。
第二天凌晨水均伟到达了审判大厅,他将录音机放在审判台上。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转向那只袖珍录音机,审判长宣布公审大会开始,起诉入流线已经入场,当律师水均伟将袖珍录音机拿起来并告诉被告人已经在昨晚死在医院时,所有的在场者都感到了震惊,录音机里面马继武与水均伟的对话从话筒中扩散开去,审判大厅里表面上显得寂静,但水均伟看得出来每一位来参加公审大会的人都在追随着马继武的声音,追随着二十多年前的那场谋杀案。公审大厅响起了审判长的声音,响起了公诉人和起诉人的声音,最后响起了律师水均伟的声音。但是被告人已经死了,他的位置虽然空着,然而,这场公审大会仍然继续着,并将二十多年以前目击者看到的谋杀事件公诸于世。
流线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他清晰地再现了一个年仅10岁的少年从窗口窥视刀刃的全部记忆。这记忆成了一个重要的话题,使散发着二十年前的那场充满血腥味的谋杀有了公正的宣判。水均伟坐在律师席上,从昨天到现在,无论哪一种最终的宣判都让他感到了他老师马继武在二十多年前的谋杀中已经死去,事实上从他举起刀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去。律师水均伟坐在律师席上凝视着观众,他就像凝视着一座战场,他的目光变得那么冰冷,他看到阳光从审判厅的宽大玻璃中照射进来,他从做律师的那一天开始一直就面临着宽敞的审判大厅,面临着被告者眼里混乱不清的另一种可能性,面临着观看者感受到的力量如何在他们眼里延续……这个世界永远像公诉人、律师、被告者、证人、审判长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世界的陷阱是由人制造的。一座威严的公审大厅的意义最终就是为了让人类看到制造陷阱的人。这也就是真理的方式之一,为了这种真理,水均伟做了律师,为了这种真理他鼓励流线将自己的老师马继武送到了公审大厅。
公审大会像以往一样散场了,人们踏着明媚的阳光正步下台阶。水均伟站在台阶上,流线在叫他,他回过头来,流线的目光此刻正接受着迎面而来的阳光,流线告诉水均伟从现在开始,再也没有人将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了。他最后提出一个要求,他想让水均伟允许他到殡仪馆里去看看马继武,他说:“在我记忆中,马继武永远停留在30多岁,我没想到他已经死了。”水均伟满足了流线的要求,他亲自驱车将他送到了殡仪馆。
水均伟将车停在殡仪馆门口,他没有下车,他看着流线从殡仪馆的门口走了进去。他坐在车厢里,他明白这个时刻马继武的尸体已经化成了粉末,他知道流线正在将自己二十多年前看到的那场谋杀案彻底地交给法律,这样…来他的新生活将开始。
流线从殡仪馆出来以后一句话也没有说,水均伟知道那个10岁少年经历的二十多年的记忆在一堆殡仪馆里的粉末中已经彻底结束了。少年流线在二十多年以后看到了一片堆满历史的灰烬,那场历史受到了处罚,即使他不看到殡仪馆的灰烬,他同样会看到行刑队的子弹射进马继武的心脏。
可以设想到接下来的寂静意味着什么,流线将水均伟带到了他在乌城的鸟店。水均伟原来想那只不过是流线的一个梦想而已,他没有想到那个空洞的梦想如此之快就已经展现在他眼前。鸟店离水均伟的律师事务所约三百来米,100多平方的屋子里已经悬挂着几十只鸟笼,笼中之鸟正在欢呼雀跃地看着这座城市。水均伟可以设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那个被梦魔笼罩着的流线他将面对着自己的新生活,他将把一座鸟店的鸟语声带给这座城市。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让水均伟感到欣慰的一件事情。流线在水均伟临走时送给了他一只鸟,那是一只有红色翅膀的小鸟,水均伟怜着那只鸟笼不知道应该带回家中去还是应该带到医院去,最后他还是怜着那只鸟笼来到了医院。因为他听到了小鸟的声音,他现在还弄不清楚儿子到底有没有接受声音的能力。
声音接受靠人的神经系统,从水均伟证实儿子的现状中,儿子似乎已经游离在声音之外的世界,比如,水均伟坐在床边叫唤着儿子的名字时,他总是看见儿子的目光看着另一个地方,如果听到他的声音的话,他就会在儿子的目光里感受到儿子被声音召唤后的目光。
水均伟羚着那只鸟笼在儿子眼前晃了晃,儿子死死地盯住那只鸟笼,他的目光虽然是漠然而缺乏表情的,但是他已经开始将目光凝固在这只鸟笼里面。水均伟告诉儿子,那里面有一只小鸟,从今以后它就会每天陪伴着你。这只小鸟从今天开始就属于你了。他讲了许多话,但是儿子似乎没有在他声音中停留,儿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鸟笼。
这就是说儿子已经看见了那只鸟笼,看见了笼中的那只欢呼雀跃的小鸟。水均伟将鸟笼挂在了窗口,他对儿子说:“水来,将目光转过来,你的小鸟在这一边,爸爸将你的小鸟挂到了这一边。”但是儿子的目光却并没有向着窗口移动。
水均伟告诉自己,我得有耐心,我得具有医生那样的耐心,我得让我的儿子有一天将目光移动过来,盯着这只鸟笼,接下来他就会听到小鸟的声音,在这间病室中,小鸟的声音就是另一种生命的声音,在儿子独自一人时,他就会与小鸟的声音在一起。
迪迪给他打来电话时,他正在下班的途中,每到这个时刻他就觉得回家的路是一条十分艰难的路,屋子里空荡荡的,而且散发出一股霉味,崔玲已经没有精力和热情操持家务,除了上班之外,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给予了儿子。所以,家里的每一间屋子都正在散发出一股剧烈的霉味,这是雨季到来的原因,春天是那么短暂,紧随着雨季就已经到来了,屋子里的湿气慢慢地变成了霉味,所以,水均伟最近越来越害怕回到家中去。迪迪给他打来了电话,水均伟在很长时间里已经关闭了手中的那台移动电话,但最近他又打开了,迪迪手中有张水均伟的名片,她显然是按照名片上的移动电话号码给水均伟打电话的。
水均伟没有想到那是迪迪的声音,她的声音犹如从绿树之间传过来,迪迪说:“我已经找你好多天了,我原来告诉过你,我想写一部律师的小说,今天晚上我们谈谈好吗?我母亲和父亲都外出了,今天晚上我自己做饭欢迎你,希望能够赴宴。”水均伟犹豫了一下,他说不清楚自己在犹豫什么,他想找一个理由推辞,但是他一下子找不到理由,而且他根本没有必要找理由。所以,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水均伟决定回家去换一套休闲装,他觉得不应该身穿那套严谨的律师服去会见迪迪。那个刚毕业的年轻大学生,全身洋溢着热情的光彩。
水均伟打开门后,一股霉味随即而来,他觉得霉味已经愈来愈厉害了。在衣柜里他找到了一套纯白色的水洗布裤子又找到了一件水洗布的衣衫。
穿衣服,在镜子中看自己,这已经是水均伟诸多的生活方式之一,在端详自己的几秒钟内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面孔正在蜕变,他想起了儿子,就像自己的手指、四肢已经不再传递那种最痛苦的信息,现在,他看着自己在面对镜子时已经发生的蜕变,就像冬鸟飞经穿越过霜雪、冻结的池塘和灰暗的水面,他的蜕变如同乙继似的气体正在镜子里闪现,他随即想到自己要去赴约会见的那姑娘,那个姑娘的名字就叫迪迪。如同一只鸟的名字一样年轻、响亮。
有开门的声音,他回过头去,事实上即使他不回过头去,他也会知道身后站着的人会是谁,因为只有妻子崔玲会开门进来。他回过头去,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崔玲会现在回来,在往常,她下班后总要先去儿子那里,然后天黑下来以后才会回家,有时候甚至回来得更晚一些。
崔玲正在看着他,当他回过头来时,他的目光在很长时间以来终于与妻子的目光相遇了。崔玲放下了提包,换上了拖鞋,他看着崔玲将那双带有灰尘的白鞋放进鞋柜里。他看着崔玲抬起头来,崔玲的那张面孔上的困惑渐渐地浸入他的体内,使他无法逃避。他看着崔玲到厨房去了,她提着刚怜回来的一只塑料袋,里面放着西红柿,另外好像是一块牛肉,还有几个青椒。
水均伟在门口告诉崔玲,他今晚不能在家吃晚饭。崔玲正在自来水下清洗那块牛肉,他站在门口看见了厨房里不锈钢的全套炊具,妻子崔玲正在被炊具包围着,她没有听见水均伟的声音。在这种时候,重复刚才的话对于水均伟来说是多么艰难。崔玲好不容易从外面带回来菜和牛肉,显然她要给水均伟炒他最喜欢吃的西红柿、葱、青椒炒牛肉。所以,水均伟要拒绝崔玲的晚餐,他说上面的话就意味着要拒绝崔玲的安排。
但是,水均伟已经与迪迪约定了时间,他们相约的时间是七点整见面,而现在已经六点半了。他站在门口,他希望崔玲从那些亮晶晶的不锈钢炊具中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希望妻子崔玲能够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只有那样,水均伟才能够告诉她,他今晚要去外面赴约,不能在家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