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香水时代
但我突然被谁的手抓住
是那根灰白色的羽毛落在肩头
它的幻想是摆脱我的身体和历史
——摘自己的诗
水均伟在那棵挡住轿车的树下找到了一个女人。她已经昏迷过去，她显然是在轿车往下跌落时从车厢里掉出来的。她的全身、面颊、手臂、腿和脚上到处都是鲜血，水均伟看了看周围，没有发现另外的人。他挪动了一下女人的身体，想把她的手臂抬起来，他看到了这个陌生女人脖子上戴着的项链，那是一个奇怪的铜铸的符号。他伸出手来理顺了她身上披满的黑发，然后抱起她来向山上走去。
他嗅到了山上松针的气息，除此之外，他还嗅到了这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浓烈的香水味从她脖子、内衣往外散发。他每一次移动脚步，香水味就像喷溅的泉水往他的鼻孔涌来，他想起一幅广告牌上做香水广告的女人来，人们把二十世纪末期的女人称为：香水女人。
香水女人的身上布满了车祸时的鲜血，水均伟每挪动一次脚步就看见那个女人的脖颈，她的脖颈就像天鹅那样长，就像雪那样白；水均伟每挪动一次脚步就看见她上身那件石榴红的衣服，从那恰到好处的领口间他看见了一只铜铸的项链，那个符号在她脖颈上荡来荡去；水均伟每挪动一次脚步就看见山头上面自己的那辆浅灰色的轿车停在公路之中，仅仅一个多小时，公路上已经停满了警车、大卡车和各种各样的车辆；水均伟每挪动一次脚步就看见山头上的那些人都在看着自己，仿佛面对着一幕戏剧，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那样安详地抱着一个女人从山下走到山上去。他将这个满身是血迹和香水味的女人抱到了自己的轿车上。几个交通警察问了一下情况朝山下走去了。水均伟同交警中的一名警察交换了一下意见，警察看了他的证件以后同意他将这个女人先送到乌市的医院里去抢救治疗。他用干净毛巾擦去女人嘴角里流出来的血迹，她躺在车座上，她的嘴唇丰富而湿润，嘴里散发出薄荷香味，在出车祸之前她嘴里肯定嚼着薄荷糖。
车厢里就像盛满一个时代的香水，水均伟缓慢地、艰难而费解地接受着这个昏迷中的女人身上带来的香水。他现在要将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送到一家医院去检查，不管她是谁他都要将她送到医院里去。只有医院可以检查出她在这场车祸中身体的情况，只有医院可以确定这个女人遇到车祸之后的命运到底是什么？
在一个香水的时代里，水均伟告诉自己，他的反应混淆着香水味，嗅着车厢里的气息，水均伟告诉自己，置身在一个香水的时代意味着人将在一个充斥着女人的世界中摆脱那些香水般弥漫的束缚，置身在一个香水的时代还意味着男人像镶在镜中之物或者镜中之鸟那样脆弱，水均伟看过一幅漫画，两张嘴交接在一起，好像每个人同时都在吞咽对方。
水均伟的轿车载着那位车祸中受伤的女人来到了医院，那是路上经过的一家医院，总之，他看到红色的十字就想到已经找对了地方，他抱着这个女人下车匆匆走进了急诊室。
“她身上到处是鲜血。”他对急诊室的医生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医生问道。
“她出了车祸，我在路上看见她的车掉了下去……”
急诊室的医生叫水均伟坐在走廊里等待消息。水均伟现在成了这名车祸受伤者的守候者，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面对着她的方向，那样近地面对着。
检查的结果她的大脑有淤血，得住院治疗和观察一段时间。医生让水均伟在住院单上签名，水均伟握住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经过几小时的抢救，她终于从昏迷之中醒来了。她睁开双眼，水均伟觉得类似的情形在不久之前曾经历过一次，在那座小镇诊所里，芳沙也同样是从一场高烧的昏迷中醒来。
她睁开双眼，她望着水均伟想说话，却是什么也无法说出来。水均伟喂了她一些水，她的嗓子开始湿润起来，她可以说话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遇到了车祸。”
“不，那不是车祸……我记得那不是车祸，我的方向盘和刹车……我记得是那样，它们突然完全失灵……然后我的车就掉了下去……”
水均伟想起那辆已经被树身挡在空中的蓝颜色轿车，水均伟想起了当他看见轿车在转弯时突然就掉下去了，从那道斜坡往下掉下去，这么说是她的车子发生了故障。
“你出门时应该好好检修一遍你的车。”
“我已经有好久没有开那辆车了。我没有想到会出车祸。”
“实际上，你是幸运的。”
她看了看水均伟：“是你救了我。”
“我只不过将你从山下背到了公路上。”
她的眼睛闭上，一会儿又睁开了，眼里有一种湿潮的泪水。最后她告诉水均伟，她叫康温，那天她情绪不好，驱车外出。她说：“谢谢你帮助我，谢谢你救了我，现在你可以走了。医院护士会照顾我。”水均伟觉得她正在克制着什么，在感激他的同时她的眼里正克制着一种回忆或不愉快的东西。但是，水均伟要走了，他不能继续久留，因为他的世界在外面，他世界的核心永远在外面。将康温从山下背到山上的路程只是他生活中的--段插曲。他驱车经过了市中心，他透过车窗又看见了那个做香水广告的女人，她过去觉得那个女人实际上就代表着香水，而现在他觉得那个女人有点像一个女人，她就是康温。
水均伟抬起头来，她的微笑就像她肩头的那瓶香水，正在恢复着一座城市的生机。他似乎已经嗅到那香水味，广告词沁入了他的心灵：她肩头的这瓶香水可以在每一个地方最温柔地呼唤你，她正是名模康温献给你的最神秘的香气。
就是在这一时刻，水均伟才知道康温就是名模康温，这个名字的出现和广告牌上的女人、香水紧密相连，他记得自己曾经有一次观看时装表演的机会，三年前国际服装节在乌市开幕，在开幕式上他看到过名模康温。那个女人的出场使在场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经历着触目惊心的战争，三年前水均伟在台下看到那个女人时觉得她出场时间太短，她身体中的语言显露在她的面庞上就像流星般过去了，于是，所有在场的观摩者，男人和女人都睁大双眼等待着康温的再次出场。然而，那天的等待变成了一种呼唤，康温始终没有再出场。
水均伟将目光从香水广告牌上移开，白色的汉语就像一阵水浪。“她肩头的这瓶香水可以在每一个地方最温柔地呼唤你，她正是名模康温献给你的最神秘的香气。”这广告词就像一阵水浪缓缓地涌向水均伟，当他终于将车开过去时他知道自己用了很大的力量去抗拒那个叫康温的女人，在那一时刻，她肩头的那瓶香水使一座城市突然惊醒，那个叫康温的女人使肩头的香水成为联系起男人和女人的纽带。
水均伟在下班时看到了一家花店，他在花店门外徘徊了很长时间。他犹豫、矛盾，到底应不应该买一束鲜花去看望康温，两天来他一直呆在律师事务所，就连晚上也没有回家。工作使他愉快，也使他忘却别的东西。然而，他仍然想再去医院看看康温，他像别的男人一样思付着去看望一个女人时所献给她的礼物，他想到了鲜花，所以他来到一家鲜花店，他在门口徘徊，买一束鲜花送给一个女人到底合适不合适，水均伟平生第一次站在花店门口，他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在花店门口挑选花束的品类，看上去，他清楚并且已经习惯了给女人送鲜花。水均伟走上前想问问他如果送给女人鲜花的话，到底挑选什么花类好，年轻男子看了看水均伟说：“这么多花类你自己挑选吧！当然如果送给女人的话最好是送玫瑰花。”“那你自己为什么挑百合花呢？”“哦，我是送给我外祖母，她一生都喜欢百合花，她已经很老了，我每周都要给她送鲜花去。”
水均伟记得书上讲玫瑰代表爱情，另一些书上讲玫瑰代表友谊。然而，不管书上怎么讲，在所有的花类中，水均伟觉得只有玫瑰是最漂亮的花。所以，他便挑选了一束红色的玫瑰。只有在今天这样的心情中他才可能去给康温买玫瑰，而今天的心情是由那块广告牌上的女人带来的，他俯下身去，为康温挑选着玫瑰，他的手从未接触过这样带棘刺的花朵，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同样喜欢这些玫瑰，花店老板将他挑选的花用装饰亮纸包装好递给他。
水均伟带着一种惩意的心情穿越过马路，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去跟一个女人约会，他明白在这个时刻，在下班的人群中，很多人像他一样正带着玫瑰花去跟人约会。在一个赴约的世界里，人们相互享受着快乐。
他捧着玫瑰花站在门口，他正想敲门，值班护士走过来告诉他，康温到楼下散步去了。水均伟站在楼道上看着下面的小径，他看见一个女人，个子修长，有点像康温，他没有看见过康温的身体，他救她时她已经昏迷，但是他的眼前闪现着国际服装节开幕式上的名模康温的身影，就在他回忆时，他又看见了康温身边的另一个男人，实际上、他的手臂一直在擦扶着康温的手臂，这个男人的出现将水均伟设想的场面完全破坏了。他手中的玫瑰花突然变得不合时宜，他想了想自己到底是留下来还是离开的好，但是还没等他选择好，那个男人已经扶着康温上楼来了。
康温迎着水均伟的目光抬起头来，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水均伟正是救她的人。水均伟向她点点头说：“你好些了吗？”
康温介绍了旁边的男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她介绍道：“你走后，我弟弟就来陪我，我已经好多了，但医院说看我的片子，我还需要住院一个多月，才能完全恢复健康。”
水均伟带来的那束玫瑰花插在了所有的玫瑰花中间。小小的病室里放满了花篮，水均伟想大约在他离开之后，康温一定迎接过很多男人，男人们除了来看望这个漂亮女人之外，还给她带来了花店里最鲜艳的玫瑰。
康温的弟弟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水均伟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在与一个女人相处的世界里，水均伟总是觉得自己有一种失败的感觉。就像今天的玫瑰花一样，他原来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将玫瑰花带到康温病房的男人，他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来得更早，他们已经用他们带来的玫瑰为这个漂亮女人装饰了一间花园似的病房。水均伟看着自己带来的那束花，它也许是玫瑰花中最为鲜艳的，但却不是惟一的。
然而，看到这个女人似乎已经足够了。康温一直在叙说着自己的感恩，水均伟告诉她，实际上她只是遇到了一场车祸，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将她从山下抱到了山上。
而康温说如果没有他，也许她早就没有命了。她说奇怪的是那辆车怎么突然之间刹车不灵。她说着眼睛就闭上了。护士过来说她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的脑部受伤，不能太激动。水均伟只好告辞了。在门口他又碰到了另一个男人，手里同样抱着玫瑰花，水均伟想，我该走了。我确实该告辞了，这个男人也许跟我是同样的命运，他仅只是所有送玫瑰花中的一个，而不是惟一的一个，但他转而又想，这又有什么错呢？所有的男人明明知道他不是惟一送玫瑰花的人，还愿意充当这个角色，因为他们都愿意将玫瑰花带给这个女人。就连自己，在一生中从未走向花店的人，竟然也会将玫瑰花送到她手中，他又告诉自己：也许我跟他们不相同，我跟他们不相同的最大因素就是我看见了那场车祸我将她从山下抱到山上，又送到医院里，也许我送给她的玫瑰花只表示我的问候之情。而他们却不相同，他们送给康温的玫瑰花百分之九十代表受情，百分之十代表友谊。所以，只有康温明白哪些玫瑰代表爱情，哪些玫瑰代表友谊，哪一种玫瑰什么也不是，仅只表示一种问候。
这是惟一的一次，水均伟下决心今后自己决不轻易地将玫瑰花送给女人，如果需要送花的话，就送一些别的花，就像那个年轻男人将百合花送给他外祖母一样。有一些生活的细节可以制造纷乱的场景，有一些生活的细节则可以抑制住生活中的漏洞。比如，从今天送玫瑰的现象可以看出生活中的端倪可以源自一束玫瑰花，当水均伟看到自己送给名模康温的玫瑰只是众多玫瑰中的一束时，他意识到了所有男人与玫瑰、女人的滑稽剧的重复和雷同。
水均伟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关于康温就到此为止吧。有一些基本的东西，这就是像雾像垂钓、冥想般的东西，这些东西变换了另一种可能性，水均伟告诉自己：决不参加那群将玫瑰花送给名模康温的队伍。
当水均伟抬起头来时，他看到一个人已经来到了门口，那个人身穿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衣中系着一根浅绿色的领带。水均伟没有想到他的老师马继武会出现在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这真是太突然了，明天就要开庭，马继武来到了这座城市，而且来到了水均伟身边。
水均伟正在看着关于马继武杀人的一切材料，那些材料记录着10岁的少年流线看到的窗口，从窗口又看到了刀刃的事实。马继武告诉水均伟：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