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走了进来，她拔出了芳沙手臂上的针头说：“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芳沙身体中的高烧又一次退去了。水均伟扶着芳沙下了床并走出了诊所。芳沙说：“陪我走一走，好吗？”“当然，我愿意陪你走一走。”他们朝着小镇外的小路走去。芳沙说：“等到我想杀死他时，他已经死了。”
谁？到底是谁死了？从芳沙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吃语，又像梦魔之后面对的世界：神秘的情调、紧紧淹没自己膝盖的重量、石头般的沉重、颤抖的梦境。他——那个已死的人到底是芳沙世界中的什么人呢？
他带着她走过了一座小桥，事实上，他们不知是谁带着谁在走。水均伟并不了解这座小镇，而芳沙的身体看上去仅只限于黑暗中一道纤细的影子，事实上，他们只是凭着走路时的习惯移动在向前行走。
已经过了那座桥梁了。水均伟的头脑正在向清醒转化，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触摸到那些空气中飘荡起伏的神秘而透明的昆虫的翅膀，但是他触摸到的只是芳沙的一个梦魔后的世界，他感到自己的一双手已经放在芳沙的肩膀上。他们来到一块石墩上坐下来后，水均伟的一只手放在她的左肩上，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指。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芳沙，我想，你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已经死了，我本来想亲手杀死他，但他不需要我去杀死他，他已经死了。”
“他到底是谁？”
“哦，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所以我就独自一个人承担着。现在我告诉你吧，反正，我的生活已经全部告诉你了，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哦，我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我告诉你吧！今天早晨给你打完电话以后我本来要去杀死他的，但是等到我赶到他家时，他已经死了。”
“芳沙，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到底是谁？你为什么想杀死他？”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我过去以为这件事情我完全可以不去告诉任何人。但是，现在看来我办不到，因为我必须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你我为什么患了艾滋病，四年前我在这座小镇拍电影时，我碰到了乡邮员李扎，就是这样，当时，他并不知道他已经患上了艾滋病，所以他将病毒传染给了我。”
“而你想杀死的人就是他。”
“是的，我想杀死他，可他已经死了。”
他感到自己的两只手正在黑暗中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因为这肩膀正在颤抖着。芳沙讲述的东西已经被这肩膀中的颤抖带到他与芳沙的世界。从开始的那天开始他就看见了粉红色，这就是一个患艾滋病的女人给他带来的一座烟肉，从烟肉里，从一座看不见的玻璃形状般的烟肉里正升起火焰，正升起烟雾，而从她的肉体的颤抖中水均伟已经看到了自己将赤着双脚，褪去手套，此刻，他接受了这个女人讲述的另一个恐怖的故事的同时，他倾听着黑暗中河水的流淌，他想，刚才经过的那座桥梁下的河水里面一定有鱼和水草。
他们在天亮前离开了那个地方，并且又回到了那座旅馆里。所有的人都坐在旅馆的小厅里面等待着芳沙。导演走上来对芳沙说：“昨天你没有在，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因此停了下来。”
水均伟站在小厅的门口注视着这一切，他看到了又一个现实，昨天晚上芳沙向他讲述的那一切已经成为往昔，那种想杀死一个人的疯狂已经消失了。他听见了芳沙在说话，但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总之，芳沙现在是一名电影演员，使芳沙能够活下去的就是这些东西。水均伟独自一人来到了楼上，他想等到芳沙他们去拍摄电影时离开这里。
“是的，我想杀死他，可他已经死了。”
水均伟并不知道乡邮员李扎与芳沙更多的故事。这个故事使芳沙染上了艾滋病，等到她想杀死他时，艾滋病患者李扎已经死了。
乡邮员李扎死了，芳沙的疯狂与仇恨便被带走了。芳沙用仅存的气息与她的电影在一起，当水均伟驱车经过外景地的那片斤陵地时，他忍不住将车停下来，几只候鸟盘旋在上空，蔚蓝的云层在天边透逛。水均伟透过树梢看见了女主角在《时光短暂》中出场，她挽着发警登上了一辆小马车，水均伟不了解剧情的发展，她登上小马车要去哪里？这是剧情的发展和安排。不过从他凝视的位置中看过去，芳沙母庸置疑是一个好演员，她已经忘记自己身体中的危险，已经忘记那个她想杀死的人带给她的正在等待她的死亡，她正进入那辆小马车里面去
水均伟没有与芳沙告别就离开了。
告别是多余的方式，他要悄然离开。那时的水均伟还没有来得及思村电影演员芳沙带给他的病毒，乡邮员李扎带给芳沙的病毒那样危险的信号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他惟一想到的就是电影演员芳沙已经不再可能，永远也不再可能杀死那个人。这种结局令水均伟感到了欣慰，他来小镇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芳沙不可能再去杀人了。这就是律师水均伟那一时刻的欣慰。
他转动着手里的方向盘，转动着方向和速度，远处有鸟在叫唤，有一阵子他一直想听清楚鸟叫唤时的节奏，那时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是转动着方向盘告诉自己：芳沙丧失了杀人的欲望。
如果那个人活着，我同样会帮助她，我要阻止她杀人的行为。但是，那个乡邮员突然死了，她自己熄灭了杀人的念头。
他转动着方向盘，告诉自己：人与兽，人与鸟都在叫唤，那些鸟叫的声音是多么悦耳，而人的叫声呢？他转动着手里的方向盘，他体会到了悄然离开一个人时的滋味，他觉得他对芳沙滋生的那种责任、关心、爱护、恰念都被他在方向盘上带走了。
他不可能停留在那座小镇的外景地，他不可能日复一日地守候着每天傍晚月亮升起时芳沙发高烧的身体；他不可能总听着芳沙的私语，那些湿润的、迷悯的私语只可能留在某一天，某一个瞬间，只可能留在当他的手放在她肩膀上的那一时刻，他不可能总看着芳沙的那张面庞，那张面庞就像透过一张网看到黑夜中的鱼群一样。
所以，他转动着方向盘，也就是转动着时间，而他在转动的每一秒钟都在看见前方呈现的一种明亮的枯黄色的火焰吸引着他。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场车祸，他看到一辆轿车，颜色呈蓝色的轿车正从高高的拐道上掉了下去，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瞬间，画面就是一团蓝颜色掉了下去，犹如电影中的一个场景。水均伟刹住了车，他自己经历过车祸，他的儿子也同样经历过车祸，但此刻的情景并不包括着以往的记忆。
他拉开车门，站在公路边往下看去。他看到了那辆蓝颜色的轿车被一棵大树挡住了，如果没有那棵树，那么，这辆车将跌进深长的峡谷，水均伟决定下山去，他是惟一的目击者。他想到了轿车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