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2-5
书名:只爱陌生人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045字 发布时间:2024-07-04

他只是一个逃避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逃避性。他在黑暗中猛然将头转向另一面墙上的窗户,他看到一对男女的身影从薄纱似的窗帘中脱颖而出,那显然是一对恋爱中的男女,只有恋爱中的男女才会那样亲吻拥抱。他想起了芳沙的身影,实际上,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难以忘记那个女人,她活动在他经过的路上,在到处是零散的某种粉红色的衣服的味道中存在着。他想起她的肉体,他已经记不清那肉体中暗含的兴奋,但是归根结底那粉红色衣服下的肉体曾经给他带来过锁链般的迷惑,他想到,从那肉体中散发出来的什么东西此刻正降临到自己的肉体中,那代表着一种被吸收了的肉体的快乐,同时也代表着另一种无法看见的废墟。所以,这是他面对崔玲的等待逃跑的原因之一。
他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但是除了逃避这个问题之外,他在这样的夜晚确实还没有找到另外的选择方法。他站在黑暗中,他面对的那墙上的窗户里已经没有灯光了,他想到,崔玲也许已经睡下了。对他来说,这意味着他可以回家了。
门被推开时,屋子里寂静无声,水均伟轻轻将门关上。他来到浴室,就像以往一样脱去衣服开始淋浴,这是他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他明白自己全身的皮肤都在真正的放松。浴室中到处是蒸汽,他站在镜子前面,用手措去镜子上面的水汽,但是水蒸气很快又涌了上来,他想,水均伟,你现在应该睡到崔玲身边去,还是回到书房中的那张小床上去。他拉开浴室的门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他有一种感觉崔玲已经睡着了,从卧室的黑暗中看过去,崔玲正躺在那张床上,事情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令人尴尬,崔玲并没有在等待自己,一个浑身疲倦的人,骨头散了架似地疼痛的女人最终只会寻找床,而不是寻找性。所以,一种自然的规律将她推到那张床上,惟有进入睡眠才是幸福的,也就是说能够进入睡眠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崔玲的屋子里已经传来了轻柔平衡的呼吸声,水均伟听到这呼吸声时身体就像摆脱了一双沉重的双翼,他那悬空的被种种意象缭绕的心灵顿时进入惟一的状态:自己可以回到书房中去睡觉了。自己再也不用担忧与妻子崔玲的性生活问题了,于是,他跟着拖鞋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中。一切都是那样平静、饱和,人类与世间万物在一起,世间万物同样与自己在一起,什么是万物呢?万物就是书和画,万物就是钟与人,万物就是这个寂静的夜晚。
他拧开台灯,他看见台灯的灯座上潜伏着一只小蝴蝶,他坐在写字台前,那只蝴蝶一动不动,就在他的眼睛注视之下进入世间万物的睡眠之中。等到他熄灭灯钻进被子里时,他已经睡思昏沉了,水均伟伸直腿,闭上双眼,在他快进入睡眠的那一刻他仍然像从前那样将第二天的事情回想了一遍。他的工作室就像一间盛满秘诀的仓库,在这一刻那些秘诀布满了他的神经,他就是守候这仓库清理这秘诀的主人,目前他是流线的律师代理人,流线已经起诉马继武,流线的起诉毫无疑问将是一枚炮弹会将马继武的灵与肉炸得粉碎。水均伟就这样进入这艰难的睡眠之中。
他闭上双眼,有一段时间,他看见了芳沙,他的身体似乎拥抱着她,芳沙的身体就像一盆火,他看见她歪斜着头看着另一个地方,她的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又睁开,噢,水均伟不能面对这个粉红色的记忆,他侧转身,枕头像一片海水吸收着一切的水浪。他又看见了迪迪,她那羞涩的微笑,使他的眼睛睁开了,世界上只有这微笑使他感受到悟静,所以,那个晚上,水均伟想着这微笑进入了睡眠。
水均伟在办公室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芳沙打来的电话。芳沙告诉水均伟:“我想杀死一个人。”水均伟听到这句话时明白芳沙正在外景地的一家邮局中给自己打电话,但他仍然问道:“你在哪里?你刚才说什么?”水均伟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将敞开的窗户关上,在他心目中他与电影演员芳沙的关系永远是一个掩藏在镜子之中的秘密,这秘密将不会映现在玻璃上,而是在玻璃的底部,在一面镜子的反面之中。他必须将窗户关上,他与芳沙的对话将不扩散在窗外清晨的空气之中。虽然昨晚下了雨,泥土、植物已经在雨里洗刷过,经过雨水洗刷过的大地就像是一个人刚出生时看到或呼吸过的最为纯洁的空气。他掩上窗户时就将他与电影演员芳沙的关系变成了那样一种关系,那种关系就像一位寂寞的旅行者缓慢地挪动着身子,没有人知道他的身子到底要到哪里去,那种关系就像此刻他鼻孔里的气息,经过一段将窗户关上的时间以后,鼻孔里流出来的气息此刻已经在他的办公室弥漫,而他的鼻孔正在微微地抽动着;那种关系依旧围绕着他的是一种粉红色的魔法,自从那个逝去的夜晚开始以后,这魔法使他的视线中飘来一种自己正在努力抵抗着的恐怖、疲劳、幻想所带来的那种既可以释然分解又可以凝固起来的距离……所以,今天清晨,这场对话就是一种魔法的延续。
芳沙说:“我在这座小城的邮局给你打电话。我刚才告诉你,我想杀死一个人。”
水均伟平静地说:“芳沙,你是在告诉我电影中的画面吗?你的角色是不是需要去杀死一个人?”
芳沙说:“你的声音太小了,我无法听清楚,我刚才告诉你,我想杀死一个人。”
水均伟说:“我听清楚了,你告诉我,你想杀死一个人,如果不是电影需要你杀死人的话,那么你可千万别干这种傻事
芳沙大声说:“你说的话我一句也无法听到,好了,我要放电话了。”
芳沙将电话放下去了,水均伟呆滞地看着窗外,这场对话使他听见了芳沙的声音,而芳沙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是芳沙在电话中的声音是那么清楚,芳沙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一个事实:那就是她想杀死一个人,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实,是电影中面临的现实还是现实中面临的现实。
也许是电影中的现实,芳沙现在主演的女主角需要去杀一个人。一旦芳沙进入了角色,她就想着要将这个人杀死,这个人环绕着芳沙,它就像嵌在她身体中的一把七首。
他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他虚构着一个电影演员荒缪的生活。这种生活此刻确定着水均伟对芳沙的想象,他想着那个女人放下电话后走出邮局,她从邮局到摄制组的路程也许需要半个多小时,谁知道哩。然而,他总觉得芳沙并不是告诉他电影,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苍凉,他可以看见她苍白的手指抓住电话,她告诉他她想杀死一个人。他觉得她想杀死的那个人并不是屏幕中的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生活中的人。他将窗户尚开,他看见事务所的人已经陆陆续续上班来了。他笨拙地从水壶里面倒出一杯水,他开始清醒过来,并且坚定不移地确定芳沙陷入了另一种困境,她给自己打电话无疑是给自己以勇气。水均伟决定到芳沙拍摄电影的外景地去,他要扼制她的行为。
他要扼制芳沙想杀死一个人的计划。尽管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在哪里,芳沙为什么想杀死这个人。多年来做律师的经验已经使他的心灵像观看忧郁的风景地那样敏感,芳沙已经有好长时间没与他联系了,实际上,自从那天晚上他逃遭以后他们俩就中断了联系。那种一个男人与女人的联系,一个想诉讼的人与一位律师的联系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芳沙突然给自己打来电话,而电话中的惟一内容就是告诉他她想杀死一个人。
水均伟看着窗外的守门人正在举起一把扫帚清扫着院子,扫帝落地的声音弯曲地将这个清晨的宁静打破,他看着扫蒂下面的几张碎纸屑,他盯着扫帚下面的水泥地砖,他突然滋长了一种可怖的东西,芳沙正在千方百计地策划着想杀死一个人。当然,那个她想杀死的人也许是电影上的,也许是身边的一个人。当窗外的那把扫帝已经清扫到他轿车轮下面的水泥地时,他似乎已经看到可怜的电影演员芳沙正用毕生剩下的最后力量疯狂地、愚蠢地、荒诞无比地做最后一件事:杀死一个人。
他就在这时跨出了办公室,律师事务所的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因为他的面庞上,包括他的神经系统正在发出一种忧虑的信号,他来不及告诉任何人他将到哪里去,因为他此刻要穿越五百多公里的路程,他将要横穿南方丘陵地面上新鲜、明朗而广阔的阳光——他的目的是要尽快见到芳沙,他要穿越此刻令他忧虑的东西,到那些令他无法捉摸的、费解的东西中去,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知道芳沙的每一句话,她的身体影响她的每个行动都已经成为影响他思考的东西、忧虑的东西、生活中的东西。当他的车轮旋转起来时,他看到了远方有一团粉红色的东西在跃动:一个女人与一种粉红色的联系是那么重要,在他记忆中,只要看见或者回忆起粉红色的颜色,那颜色就是电影演员芳沙。他将车速开得很快,这一天,在这座城市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因为他不想告诉任何别人他要到哪里去。
他与电影演员芳沙的关系现在正慢慢地转化成一种私人关系。沿着公路向左向右转,这时候雨后的阳光已经渐渐升起来了,他在阳光中奔赴一个地方,实际上是寻找一个人。
水均伟经过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到达那座小镇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将车开进了小镇惟一的旅店,当他在登记处的花名册上看到芳沙的名字时,一种即将与芳沙相见的喜悦,一种既疲倦又忧虑的东西正在到来,他身体的其余部分正跟随他上楼去。他来到楼上,服务员告诉他整座楼都住满了摄制组的成员,只剩下现在的最后一间房。水均伟站在简陋的客房中,里面没有浴室,有一把陈旧的沙发等待着他去坐。他放下箱子后就坐在了沙发上,沙发显得很硬,仿佛里面塞满了枯草,他发觉自己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矛盾:他要面对一座旅店,那是因为这里面住着一个人,而他此刻却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她。
尽管肚子已经很饿,他还是决定先去会见芳沙,在这个世界会见这个人意味着他已经跨越了五百多公里的路程,意味着他呼吸到的阳光正在弥散到这座旅店的中心,弥散到一个粉红色的影子身上。
他敲开了芳沙住的房间,但那个开门的女人不是芳沙,而是与芳沙同住的另一个女子,她告诉水均伟,芳沙从早上就出门了,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摄制组的人也在寻找她。看见水均伟一脸忧虑,那女人说:“芳沙早上好像说过她要到镇上的邮电所去给朋友打长途电话。”水均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道:“我想问问你,在芳沙主演的这部电影中有没有需要芳沙杀死一个人的故事情节。”“杀人……你说什么……要让芳沙去杀人,电影中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情节。”
水均伟现在排除了芳沙要在电影中杀死一个人的可能。
然而,他觉得电话中的声音已经不再是荒缪的声音,而是电影演员芳沙正在采取的一个行动计划。水均伟来到楼下,他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芳沙,在黑暗之中,芳沙已经不再是一个粉红色的影子,而是一个携带着疯狂想采取一个惟一的杀人方案的女人。在黑暗之中,一个身影正在向着旅店的大门移动过来,那就是芳沙,看到她的出现,水均伟的神经像触了电一样,他站在门口看着芳沙正向自己走来,已经离自己愈来愈近了。就在这时,芳沙的身影在黑暗之中倒了下去。水均伟走上前去将芳沙抱了起来,她的身体又热又烫,就像那个傍晚,他抱着她走过了那片郊野的草地。他抱着她到了小镇的一家诊所,他告诉医生给她打一针退烧针,诊所的医生是一位年轻妇女,她告诉水均伟,像她这样重的高烧必须输液。于是,水均伟便将芳沙抱到诊所中那张惟一的床上,医生给她吊上了盐水瓶,年轻医生告诉水均伟,她知道芳沙是电影演员,她曾经来她诊所打过退烧针,但她不肯躺下输液,她非常奇怪芳沙的忍耐力,她发着剧烈的高烧仍然照常拍电影。
水均伟坐在床边,芳沙已经进入了高烧的昏迷状态。他现在可以平静地看着芳沙的面孔,在那些瞬间即逝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有好好地凝视过这张面孔。
面孔——永远是人最醒目的地方,因而面孔无疑正在感受着一种分解似的东西,灯光瓦砾或者化学分子结构,它又像所有闪亮的镜子的聚合,一方面在分解时将波纹的痕迹慢慢地抹去,波纹代表人的某段历史。而另一方面它又在慢慢地聚合,将一切的东西:自言自语、毛发、沟洞、鞋袜、温暖的流浪和星云聚合在人的面孔上。所以,一个人的面孔就是存在之家:带着变化万千的气味及秘密,气味中有秘密,秘密中包含着气味。
芳沙的面孔上看不到任何迹象,也就是水均伟在电话中从声音中知道的迹象,也就是芳沙想杀死一个人的念头。他看到的只是她愈来愈瘦削的线条,他感觉到芳沙身上的病毒正在慢慢地伸延向她的面孔。然而,在芳沙昏迷的面孔上却根本看不到她的疯狂和仇恨,想杀死一个人的疯狂和仇恨并没有反映在她紧闭的昨子深处。水均伟想,一日那双眼睛睁开,那是怎样的世界呢?
午夜过去之后,水均伟看到芳沙的眼睛睁开了。那是--双关闭了很久的眼睛,犹如黑暗的门将阳光关闭了一样幽深。她的目光在诊所的墙壁上移动着,当她看到坐在床边的水均伟时,她的目光仿佛从一阵凝视着的旧风景中猛然醒来一样,显然,她有点不敢相信水均伟就在眼前,而早晨,几十个小时之前她曾经去邮局给水均伟去挂长途电话,她告诉水均伟:“在电话中我完全听不到你的声音,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当然听到了,所以我赶来了。”“你害怕我去杀人。”“芳沙,难道你真的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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