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均伟看着一群蚂蚁正列队而行,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几小时前蔚蓝的云层现在正慢慢地变得乌黑:“要下雨了,我们走吧!”他结束了这次谈话,回到车上时,他看着流线,他不知道那张瘦削的面孔,从10岁那年开始就逐渐地被扭曲的面孔,现在为什么变得如此地坚决,始终不渝地要将一个少年窥视到的杀人案公诸于世。流线的这种东西影响着律师水均伟,他想,如果流线不是如此坚决地想投诉,那么他就会放弃。但是,现在他也不能够放弃。
他真的已经不能够放弃,自从他看到那窗口时,在那个旧日的地方,窗口仍然保留着窥视的可能性,窗口揭开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下午,一件谋杀案从此隐藏了二十多年,他不能放弃对那把锋锐的刀刃的罪恶的诉讼,因为他是一名律师,所以他不能放弃二十多年以后作为窥视者的流线交给他的一切问题。这个问题的核心就是他要帮助流线将他的法律系的老师送上审判厅。
回到乌城的那天下午,水均伟急匆匆地往医院赶去,他似乎已经有好久没有见到崔玲和儿子了。儿子仍然躺在白色的床单上,这天下午没有见到崔玲,护士告诉水均伟,崔玲到外科手术室为她的同学做手术去了。水均伟独自坐在儿子的床边,他无法找到交谈的语言,实际上他知道儿子已经丧失了与自己谈话的可能性,但他仍然想与儿子交谈。他触摸着儿子的面庞,儿子正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
他也用一双自己的眼睛看着儿子,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与儿子谈话。他就那样看着儿子的眼睛,在儿子的眼睛里现在只剩下一种无语言的状态。水均伟看着儿子慢慢地又闭上双眼,这就是儿子的生活。水均伟想到了儿子的主治医生迈克林,他想起了迈克林举起来的那只玻璃器Ⅲ,只有那里面晃动着的血液会给予水均伟以希望。
水均伟站起来,护士又进来给儿子注射了一支针水,护士举着针管插进了儿子的前额。水均伟背转身去,他不能想象这些针尖每天就这样从儿子的前额穿入进去。护士走后,水均伟感到一阵烦躁,他决定去找迈克林。
迈克林仍然独自一人呆在他的研究室里。他的面前是一排玻璃器Ⅲ,水均伟进屋时,他正将其中的一只器血抽出来。他侧转身看了一眼水均伟说:“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是啊,我一直在外面调查案件。”“就像我每天坐在这里研究血液。”“我想与你谈谈我儿子的病,你有空吗?”迈克林放下那只器Ⅲ对水均伟说:“坐下吧!”“我想,我儿子躺在病床上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是啊,我们正在想办法为他治疗。”“有希望吗?”“这事我原来就告诉过你,我在尽力,我正研究你儿子的血液……”“我知道,我问的是有没有希望?”“我不能告诉你没有希望,但我同样不能告诉你有百分之百的希望,你儿子的病已经既成事实,而且不可避免地潜伏着危险,我很希望达到目的,首先我必须抛弃自己失败的多种可能性,研究血液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我知道。”
迈克林又说:“看见你这么着急,我像是有一种负重感,然而,你的儿子确实潜伏着巨大的危险,如果失败了呢?作为医生我完全没有权利去考虑失败后的情景,我现在惟一想得到的就是成功。所以,我每天坐在这里研究你儿子的血液,只有从血液里可以看到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是什么?水均伟从迈克林的研究室出门时路过了一楼的太平间,一具尸体正被送进去。水均伟看见过无数的死亡,死亡这种事情已经是习以为常的,无处不在的事实。但是,把10岁的儿子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对于水均伟来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们可以将生命比喻成火焰、巨浪、蓬勃的太阳,然而,死亡最终却是进入黑暗之中,当然,也有天堂。水均伟以为天堂是一间温暖的房子,但是天堂只收留那些疲倦的人们,儿子是不会到天堂里去的,他毕竟只有10岁。10岁是一个怎样的年龄,水均伟站在停尸房外面的走廊上,10岁是一个没有罪恶的年龄,10岁的孩子永远都不会犯罪。人到了什么时候开始犯罪的呢?他感到纷乱不堪,医院里的气味是那么浓烈,使他呼吸有些困难,在花园里,一个病人身穿病服坐在一把躺椅上,他仰着头,看上去似乎已经死了,水均伟有些紧张,那是一个老头,他的头撑在椅背上,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水均伟不由自主地向老头走去,那老头看上去已经死了,他得走过去看一看,这种场景犹如一阵迷惑的可怕的风正吹拂着老头那稀疏的前额上的几络白发,水均伟惟一想知道的是那老头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已经死了,得尽快通知他的家人来,如果没有死得让医生来将他带走。水均伟走到了老头身边,他刚伸出手来想摇摇老头的肩膀,老头睁开了双眼,老头说:“哦,你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每当我闭上双眼或者睁大双眼时,人们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唉,人老了时离死亡真的已经很近了。”老头将身子从躺椅上直起来:“来吧,陪我坐会儿,陌生人,请你陪我坐会儿。刚才,你站在我身边时我似乎有一种感觉就像我儿子站在我身边。我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就像你一样大,然而,他在去年游泳时被淹死了,大儿子的水性非常好,然而,我至今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被死神带走。我真的至今也不明白。二儿子现在生活在监狱里,他喜欢钱,从小时候就对钱着迷,他就喜欢那些纸票,他从小就十分自私。两年前他参与了一次抢劫银行的活动,就是这样,他喜欢的金钱将他送进了监狱。我三儿子正在吸毒,他才二十五岁,但是,我去年才发现他这种行为,已经非常晚了。太晚了,我和我的老伴都太老了,我无法去制止他的行为……哦,我真不应该向你谈论这些事情,不过,你让我想起我的大儿子来,然而,他却被淹死了。”一位像老头般苍老的老太太从小径那边走了过来,她走得气喘吁吁,她告诉老头,她找了许多地方才找到这个地方,医生也正在找他,老头的脸上升起一种衰颓的气色,他向水均伟笑了笑说:“已经是快死的人了。”水均伟目送着老太太擦扶着那老头向小径走去时的背影。他感到纷乱不堪,在他看来,正像那老头说的那样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然而,他三个儿子的故事却牵动着水均伟的思绪,他的大儿子被水淹死,他的二儿子喜欢金钱而沦为闪徒,而他年仅25岁的三儿子却正在吸毒。他一直目送着那一对老人的背影消失在花园的树篱之外。这时候,已经再无法看到他们的背影了。水均伟仍然站在那里,然后他又重新坐在老人坐过的那把白颜色的躺椅上,他索性将双腿放上去,就像那个老人一样将头撑在椅背上,他闭上双眼,这把椅子就像一种生满锈渍的栏杆使他不断地增长着一种活着的信念。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要从椅子上将头仰起来,然后站起来。那老头说他像自己被水淹死的儿子,水均伟再一次被这意象支撑着,自己有一天也将被什么东西淹死,不是被水淹死,就是被浪卷走,或者被雾潭没。他从躺椅上站起来,在一切都没有到来之前,他得站起来,他不属于医院的生活,他不能被医院里的气味或种种阴影羁留于此地、此景,此种生活,他将到医院外面的生活之中去,到那些没有生锈的栏杆外面去。此刻,水均伟走出了花园小径,而就在他行走的这过程,在他内心深处喷射着无形的冲动,他还没有到被水淹死的时刻,既然那个时刻没有到来,既没有被水淹死,也没有被浪卷走,更没有被雾淫没。那么,他将到外面去,包括儿子的病室也不能完全羁留他的身体,他将到外面的马路上去,避开令他神经沮丧、失望的犹如煤灰般的医院,他要到外面去。他属于外面。那个有最明亮的色彩闪烁的世界,属于那个充满着无形的喜悦的世界。就像他小时候窥视了母亲谋杀父亲之后的情景,而数年之后他脱离的那个世界。
水均伟就在医院门外看见了少女迪迪。他想起两年前大学校园里给中文系的大学生讲述法律与社会的时候,大学生迪迪曾递给他一张纸条:“你为什么要当律师?”他记得,迪迪坐在最前面用一双清澈的双眼看着世界,过后,迪迪走上前来,在记忆中迪迪身穿一件橙红色的上衣,下身着一条白色的短裙,迪迪站在阳光中,四周是绿色的树林。迪迪说:“我有一天要写一部小说,主人公就是一名律师。”水均伟当时很激动,曾记下了这个女大学生的名字迪迪。这个名字当时就像四周绿色的树林般洋溢着青春、幻想和不断变幻的光线。
现在,迪迪手里面抱着一束花与水均伟相遇了。迪迪惊讶地看着水均伟,然后羞涩地笑了笑,她告诉水均伟她今晚要去参加她同学的生日晚会。水均伟看着迪迪脸上产生快乐的地方,那种快乐集中在她的眼睛里,他从这双眼睛里面看到了一个进入青春期的少女懂慢着的一切。迪迪看着水均伟看着自己不说话便说:“我邀请你去参加我朋友的生日晚会可以吗?”水均伟点点头,他感到这是他从医院走出来后感受到最为惬意的一刻。他首先被那双清澈的双眼中荡漾着的快乐淹没着,他不明白少女迪迪为什么会流露出那么清澈的快乐。他当然要跟随这快乐而去,在所有这一切中,给他带来过快乐的人是那么少,那么少,甚至没有谁给他带来过从那双眼睛里面产生的快乐。所以,就这样,水均伟从医院出来相遇到迪迪,并与迪迪来到了她朋友家里参加她女友的生日晚会。
在那些年轻人中间,水均伟觉得自己已经老了。生日蛋糕与欢快的节奏,迪迪与朋友们的歌声,到处都是颜色,到处都洋溢着迪迪上衣般的橙红色。水均伟坐在他们中间,他想如果自己才有20多岁,一切都会从头开始。20多岁的青春是一种橙红、紫色、黄色、绿色的时光,他看着迪迪,他目睹了所有这些年轻人的面庞上隐藏着的全部青春。所以,水均伟已经觉得自己正在变老,或者说已经老了。
衰老是什么样的状况呢?对于水均伟来说,衰老的含义和信号就是再也无法像少女迪迪她们那样从眼睛里面产生出那种快乐。快乐就是快乐,它不遵循任何真理;你如果缺少它,快乐就不会从眼睛中升起来。
从眼睛里面产生出来的快乐使迪迪看上去青春可爱,当屋子里荡漾着舞曲时,迪迪走过来邀请水均伟跳舞,水均伟愣住了,除了在大学时代笨拙地在舞厅里跳过一两次舞之外,他的双脚对于舞曲确确实实是陌生的。他不熟悉舞曲中的节奏,因为他的时间从未在舞曲中停留过,所以,他告诉迪迪:“对不起,我真的不会跳舞。”迪迪轻声说:“我可以带你,我们可以跳最简单的。”房间里的橙红色光线洋溢在迪迪的面庞上,水均伟与迪迪在光线中旋转着。
一支舞曲终于结束了,而水均伟已经大汗淋漓,迪迪递给他一张面巾纸说:“你太紧张了,其实,放松一些,你就会掌握节奏。”
晚会终于结束了,水均伟驱车送迪迪回家,迪迪在路上告诉水均伟她已经毕业一年了,她现在在出版社做编辑,水均伟将迪迪送到了出版社的单人宿舍楼,迪迪说:“我正在准备写那部小说,希望我们能有机会经常谈一谈。”即使在黑暗中,水均伟也能看到迪迪眼里产生出来的那种清澈的快乐。
他感到自己从出生以后就从未在眼睛里面产生过快乐,到底是什么剥夺了自己的快乐?水均伟驱车在马路上,从医院出来以后与迪迪的相遇使他脆弱地发现:衰老正在向自己无情地袭来。在袭来时,除了等待这一切之外,自己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钥匙已经掏了出来,水均伟又下了楼,刚才上楼时他已经看到屋里的灯光,这就是说崔玲已经从医院回到了家里。但是当他掏出钥匙想开门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崔玲有可能在家里等待自己,他知道如果崔玲等待自己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们将过性生活。自从儿子出事以后,他与崔玲的性生活就完全中断了,他一直睡在书房里,他一直没有面对面地与崔玲在一起谈论过性生活,他害怕面对崔玲,他更害怕崔玲在等待自己时闯进去。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他要遵循自己的意志不与崔玲再过性生活。
水均伟走下楼梯,他决心散会儿步,等到崔玲睡了以后再回家去。他从公寓的院子里走出来,他应该到哪里去呢?已经十二点了,在夜里十二点钟散步的人大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或者说是一些游手好闲者,一些做白日梦的人,水均伟属于哪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