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又一阵车鸣声传来,他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正在独自一个人承担他家庭中发生的事情。对,毫无疑问,是独自一个人承担。
承担的意义在于他没有讲述家庭生活的必要性。他觉得自己的家庭正在面临连续不断的危机,既然这种看得见的危机已经出现,那么,就让它们一一地出现好了。那么,此刻呢?他本来可以像别人那样诉说,他的工作就是倾听别人在用一张嘴将那些塞在胃里或者肠子里的那些浊气慢慢地吐出来,当他每一次看到一个嘴巴与另一张嘴巴在陈述那些浊气时的抽动时,他就已经知道诉说对于人来说是惟一将浊气和隐晦的故事彻底抛弃的惟一方式,也是有利于健康的方式。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嘴向身边的老同学诉说呢?他刚想说,但是他说出的话却是另外一一句话:“没有什么好说的。”
水均伟现在又想起那团像黑雾般的影子,他觉得那影子有点像一个人,她有点像芳沙的身影,他现在想起来流城离芳沙拍摄外景地的那个地方很近,好像只相隔两小时,也就是仅相隔70多公里的路程。对芳沙的想象替代了那天的生活,水均伟跟随着老同学目送华来到了他的家。
芳沙的影子正是那团黑雾,水均伟看见的那个影子也正是芳沙,她着一身黑颜色是为了寻找那名乡邮员。今天是摄制组的休息日,芳沙来到了流城,乡邮员李扎已经离开了那座小镇,当芳沙随同摄制组的全体成员来到那座小镇时,芳沙没有看到膠栗,也没有看到乡邮员,现在给他们摄制组送信件的是一个刚来的小伙子。当芳沙向他打听乡邮员李扎的下落时,这位年轻的小伙子很诧异地看着芳沙说:“你认识李扎吗?”仿佛电影演员认识乡邮员李扎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芳沙只好告诉他,几年前她来这里拍摄外景时李扎给他们送过信件。年轻小伙子哦了一声轻声说:“别人告诉我,你们离开以后不久,李扎就生病了,他现在好像去了流城,他父母已到了流城,他也就去了流城。”芳沙问年轻小伙子李扎患的是什么病,小伙子摇摇头,脸迅速地红起来,接下去他说:“大概是一种传染病,总之,这里的人都不愿意与他接触。”芳沙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她决心亲自见到乡邮员李扎,所以,她来到了流城。寻找李扎是那么艰难,芳沙首先找到了流城的邮电局,她想,邮电局应该知道李扎的行踪。当她走进流城的邮电大楼时,已经是那天下午的四点多钟了,也就是说水均伟看见她过马路的时候,她正要去邮电大楼。当她的黑影晃动在邮电大楼的行政办公室时,那位打着哈欠的行政工作人员正在翻阅桌上的一堆报纸。他四十多岁却已经谢了顶,芳沙说话时,他似乎正在他的哈欠中沉溺于一名小职员的庸闲之中,他说:“你找谁,你刚才说你要找谁?”芳沙又重复了一遍,他惊讶费解地看着芳沙说:“你是说你要找李扎,你问我李扎住在哪里?”芳沙点了点头,他从头到脚地端详了芳沙一遍,尽管跃入他眼里的是一位全身裹在黑颜色中的女人,但是,他仍然端详了几秒钟。他说:“你是找哪一位李扎?”“我当然是找你们邮电系统的李扎。”“你是李扎的什么人?”“亲戚。”“哦,你是李扎的亲戚,那你怎么不知道李扎的住地呢?”芳沙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仿佛想把那双眼睛里面的种种猜疑看清楚。“我是他的远房亲戚,我们平常很少联系,我这次出差到流城,想看看亲戚。”“哦,是这样。既然如此,我可以告诉你地址,但是我也要告诉你,李扎好像已经患上了一种病。”不管芳沙是怎样讨厌这个人,但她还是从他手中得到了李扎家的住址。而且,事实证明,芳沙已经从第二个人嘴里获悉了李扎生病的情况。芳沙从邮电大楼的电梯下来时充满了想去见到李扎的欲望。
四年前的乡邮员李扎现在已经患上了一种病,芳沙隐隐约约感到就是在四年前李扎将疾病传染给了自己,那就是病历册上的病毒。这种充满邪恶的病毒,从一个人的身体移植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中,就像电流从一个人的身体中进入另外一个混乱的世界。芳沙麻木地走在大街上,她感到胃里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她这才感到今天一早出门后她竟然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她必须去吃一点东西再去寻找李扎,仿佛在这时候,她觉得她不得不服从于食物给身体带来的力量,在此刻,没有任何人给她力量,因为饥饿,她想到了食物,而只有食物能给她身体补充力量。
一座流城的风味自助餐厅展现在眼前,宽敞而明亮的玻璃大厅吸引着芳沙走进去。她选择了一个角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与角落为伴,昔日的那个热闹的生活已经使她厌倦,她觉得是病历册上的病给她带来了对生活、环境的厌倦。她坐在玻璃屏风形成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尽管如此,她仍然没有取下墨镜,因为无论她出现在哪里,一些年轻的影迷总会认出她来,她刚到外景地不久,那座小镇的影迷便出现在外景地上,他们守候在那里无非是为了看一看他们崇拜的电影明星,另外是想跟她说一句话,或者想请她签签名。所以,在这座用餐的大厅里,尽管已经是晚餐的时间,她却仍然戴着她的墨镜,这样的好处在于遮住了她的眼睛,只要将双眼遮住,似乎也就是遮住了一个人最神秘的地方,因为人们辨别一个人时通常是从眼睛中认出对方的。难怪电影中那些杀手和大侠总是用一块黑布将眼睛周围的光影遮住,眼睛是一个人身上的特殊东西。
芳沙戴着墨镜坐在角落里,她并不知道与屏风遥相对应的另一排屏风下面已经有一个人正在窥视着她,那个人正是水均伟。芳沙要了三菜一汤,戴着墨镜用餐对于她来说实在是第一次。她小心地品尝着碟子里面的东西,她想尽快用完餐,然后喝一杯热茶,再去寻访李扎。就在她抬起头来告诉服务员给她上一杯热茶的那一刹那,她在墨镜中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正是水均伟。他置身在一男一女中间,水均伟也正在看着她。
她有些发忧,她一点也没有思想准备要在另一座城市与水均伟避近。现在,她惟一想到的就是逃走。也许水均伟并没有看清楚自己,她想,这种时刻与水均伟相见是多么难堪,她要横穿过这座由玻璃屏风组成的饭厅到外面去,因为她来流城并不是与他见面的,不能因为他的出现而破坏了与乡邮员李扎的见面。
芳沙横穿过一道又一道玻璃屏风向大厅的门口走去。使她奇怪的是水均伟并没有站起来,这当然使她松了一口气。她想,水均伟没有站起来是因为他拿不准自己到底是谁,因为自己的面庞上戴着墨镜,而且相隔一段距离。芳沙乘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到这时,她才如释重负,她为什么这样,是因为她要保住这个秘密,与乡邮员四年前发生的关系她准备不告诉给任何一个人。既然如此,她就要悄悄地去寻访乡邮员李扎,因为她认为她与乡邮员发生的性关系是一种罪擎的火焰,因为这火焰使她四处逃遁,也因为这火焰她清楚她的命运将遭受到驱逐。所以,她有一种极强的欲望,那就是她想看看乡邮员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这就是芳沙寻访乡邮员李扎的目的。
芳沙下了出租车后踏着松软的泥土来到了一片城郊的建筑群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看着通向住宅区的小径,一阵郊野的风从她的黑裙之中吹进去,她突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怖,这恐饰就像满地的玻璃碎片闪动着一种磷光。她位立在黑暗中想使自己再一次明白自己来这片住宅群中寻访一个什么人?她滋生的只有恐怖,那种无处奔逃的恐怖。几个人从一条小径上走来了,那似乎是一群中学生说话的声音,其中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就像银铃那样好听。她在这声音中想起自己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她的声音也同样发出银铃般的声响。那段时光就像一阵香气突然地消失了。
芳沙站在李扎家的门口开始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她看了一眼芳沙说:“你敲错门了吧?”
芳沙轻声说:“我,找李扎。”
“李扎,你找李扎?”老太太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芳沙说,“你认识我儿子?”
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老头,他是听到她们的对话以后从里屋赶来的,他站在老太太身边对芳沙说:“李扎已经出走了。”
“出走?”芳沙很惊诧,“你是说李扎因患病已经出走了?”
老头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了解我儿子的情况。那我就告诉你吧,你不用找李扎了,他已经在三个多月前就出走了。”
芳沙只好告辞,她在整个对话过程中都无法看清楚他们的面孔,这对老人也一直站在门口跟她说话,不管怎样,芳沙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她现在已经明白就是这位乡邮员李扎在四年前将病毒传染给了自己,而他现在带着艾滋病毒已经出走了。他显然想死在异地,想到死这个字眼她觉得不是滋味。她决定回摄制组去拍摄完那部电影,电影的名字就叫《时光短暂》,芳沙觉得自己就是电影中那个女主角,在这之前为了寻找乡邮员李扎,她一直没有集中精力演那个女主角,现在,就是在此刻,她突然对那名女主角充满了同情。
芳沙搭上了一辆开往小镇的货车,她站在郊区的公路上,夜色上升,她觉得很冷,今天晚上很奇怪,她并没有发高烧。她每看见一辆车开过来,就将手伸出去,她的手伸在夜色中,一辆车开过去,灯光便扫射着马路,一只峨虫扑打着她的手心,她将那只峨虫捉住用指甲挟裹住它,芳沙想看看那只峨虫的形状,但是无法看清楚,又一阵灯光扫射而来,那只峨虫便趁机逃跑了。芳沙觉得一阵难言的孤寂,一辆货车停了下来,司机问芳沙到哪里去,芳沙刚想说话,司机就说:“我见过你,你是摄制组的演员,我看见过你,我就住你们外景地的旁边。”芳沙就这样搭上了这个人的车回到了那座小镇,当她出现在摄制组居住的旅馆里时,导演告诉芳沙,如果她再不出现,那么,他们将出动全体人员去寻找,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她捕获归队。芳沙告诉导演,她去了一趟流城,导演说:“你就一个人去,为什么不让我们也一块去。”芳沙只好说下次带你们一块去吧。她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她现在惟一的欲望就是想钻进被子里面去。芳沙站在旅馆里面的大浴室里开始洗澡,她嗅到一阵又一阵的腥臭味,她不知道这臭味是从哪里席卷而来的,也许是从旁边的卫生间里变幻出来的臭气。她无法忍受这臭味便穿上衣服离开了那间公用浴室。第二天她去找服务员,告诉她浴室里面有臭味,服务员告诉她,清理浴室的服务员小姐请假了,没有人打扫浴室,让芳沙坚持一天,请假的服务员明天就能回来。芳沙觉得那股腥臭就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她临出门时往身上洒了很多巴黎香水。她嗅着身上的香水味,并携带着它来到旅馆里的饭厅,那天早晨,那座简易旅馆里到处弥漫着她身上的巴黎香水的味道。从她举起那只精致的瓶子往身上喷洒香水的那一瞬间,年轻的电影演员和明星便开始在巴黎香水味中生活,后来她觉得那腥臭味也许就是那本病历册上记录的病毒,别人看不见这病毒,同时也不会闻到这病毒的臭味,于是,芳沙在以后的日子里便依赖往身体上喷洒巴黎香水延续着生活。当她将身体中的巴黎香水味带到外景地时,那里的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已经慢慢地到来。
水均伟的故事得慢慢地进行。他与老同学目送华那天晚上在风味自助餐厅用餐,目送华还将他的妻子带了去,目送华的婚姻家庭是一种幸福的关系。水均伟作为局外人看到了目送华回到流城来遇到的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在风味自助餐厅,他在玻璃屏风的这一边看到了那个戴墨镜用餐的女人,他肯定那个女人就是电影演员芳沙,但是他没有去打扰她,他想芳沙肯定是在等一个人,令他奇怪的是用餐的时候却只有芳沙一人。她看上去似乎很匆忙,有一刹那她的目光似乎在与他的目光交织在一条线上,但那目光又转移了。不一会儿芳沙就从玻璃屏风那边走到了大厅门外,她好像又匆忙地截住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就消失了。当时,水均伟的目光一直在目送着芳沙,以至于连目送华都察觉了,目送华问道:“你好像被那穿黑衣的女人迷住了?”目送华是在开玩笑,而且他仍然将这玩笑继续开下去:“依我看,你要么被那女人迷住了,要么认识那个女人。”水均伟没有说话。
目送华与水均伟开的玩笑已经置水均伟于尴尬的境地中。他的沉默寡言更使目送华深信水均伟一定与那个女人有联系,于是,他又说道:“那女人挺漂亮的,她坐在这大厅里,旁边的许多男人女人都在看她,男人看她是因为她漂亮,女人看她是因为嫉妒她的美貌。”水均伟尽量绕开这个话题,他不习惯谈论女人,尤其在用餐时与另一个男人一块谈论女人,他绕开话题,同时也是想绕开芳沙的影子。目送华告诉水均伟:“你还是那样,在大学时代,你就对女人们敬而远之。”
水均伟与目送华夫妇分手后回到了饭店,在饭店里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但妻子还没有回家,他知道崔玲已经被医院里的儿子束缚住。所谓束缚,就是将你的身体捆起来,儿子的遭遇捆住了崔玲的手和脚,崔玲就在被缚住的时刻已经自觉地,虽然是不情愿地深陷在儿子的事件之中,仿佛一匹马在深深浅浅的车辙下面晃动着身体,依靠着马具在晃动,依靠着本能在晃动。这是一个无法逃避的事实,崔玲每天都在奔往医院,奔往那张病床。与崔玲相比,水均伟虽然同样到儿子身边去,但他想方设法地寻找理由逃出来,从那座鸟笼似的充满着病人、手术刀、器械、药品的气氛之中逃出来。所以,水均伟逃到了流城,那个年轻人杀死了他的未婚妻,他就是那个叫金克义的杀人犯的代理人。
水均伟来到流城的第二天晚上做了一场梦,他梦见自己一直跟在芳沙的身后行走。醒来后他不知道这场梦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傍晚目送华陪同水均伟又来到了那座旧木楼,紫琼已经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她屋子里的东西早已收拾好,紫琼告诉他们明天就要搬家了。谈了几句话后又进入了正式的内容。紫琼告诉水均伟从昨天开始她一直在想金克义与他未婚妻的事情,她认为金克义既然已经掐死了他的未婚妻,就应该到监狱里面去生活。水均伟说:“我是他的律师代理人,我在调查能帮助他减轻罪行的事实,我希望你能谈谈他与他未婚妻的关系。”紫琼想了想,她一直看着窗户外悬着的那只鸟笼,她告诉水均伟:“金克义原来养着一只鸟,后来她将鸟及鸟笼都送给了我。诺,你们看,就是窗口外的那只鸟笼。”紫琼接下去说:“她最初喜欢鸟笼,也就是我初认识她的那时候,后来她认识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告诉她要将她带到外省去生活。当时,我感觉到她已经跟那个男人很亲热,金克义找到我让我劝劝他未婚妻,事实上他已经知道他未婚妻背叛了他,但他仍然不肯放弃。我找到了他未婚妻将金克义的意思转告了她,她笑了笑说她已经不可能在从前的鸟笼中生活了。于是她让我将那只鸟笼带走。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可以走了。”
水均伟一直在看着那只鸟笼,紫琼的叙述是那样平淡,他想不到到流城来调查的金克义的杀人案竟然是如此地枯燥乏味。然而,倒是那只鸟笼引起了律师水均伟的注意,他来到窗口,鸟笼就挂在窗外的木枝上,一只墨绿色的鸟正在鸟笼中跳来跳去。水均伟想:金克义就这样掐死了那名不愿意生活在鸟笼中的未婚妻。而这样他就成了一名杀人犯,水均伟将目光从那只鸟笼上转开。他决定放弃做金克义的律师代理人,就在那一刻,他已决定放弃。因为他不能想出理由为金克义辩护,难道因为这只鸟笼?鸟笼悬挂在窗外只说明里面放着一只鸟,四周是竹篱形成了一只鸟的世界。也许,鸟笼就是鸟笼,不可能用鸟笼去陈述一个人为什么要杀死一个人。
水均伟来流城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他希望今晚就回到乌城去,他要去告诉关押在看守所里的金克义,他将放弃做他的代理人。
从紫琼居住的那座旧式木楼下来后,水均伟告诉目送华,他马上就要离开流城。目送华站在路口对水均伟说:“许多事情都是荒缪的。”水均伟说:“你还是好好生活吧!”目送华说:“表面看上去,你觉得我的家庭幸福,实际上我们正在谈论离婚的事情。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到乌城去,那里毕竟是一座大的城市,也许我也会像你一样去办一家律师事务所。”在街道他们分手时目送华说的这些话让他很吃惊,水均伟握了握目送华的手说:“我该走了,你知道我驱车回到乌城时,又是下半夜了。”
他就这样上了路,他觉得很无聊,来流城调查一桩事情,他看到的或者他记住的只有那只鸟笼。而这只鸟笼又能说明什么呢?想到鸟笼,他就想到了那只笼中之兽,那头老狮子,他透过漆黑的荒野想看到那头老狮子从黑暗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