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水均伟已经准备今晚就离开乌城,金克义生活的那座城恰好是他的同学也是好友目送华生活的地方,毕业以后他们很少联系,水均伟相信目送华一定生活得好一些。这次去流城,一方面可以调查金克义的事情,另一方面可以与目送华见面。想到这里,水均伟对这次出发充满一种十分恨意的感觉。
他坐在办公室里,从芳沙屋里出来以后纠缠着他的就是性,虽然他从未接到过芳沙的电话,但他知道芳沙已经离开了乌城。他与芳沙的身体发生的性联系使他中断了与妻子的性生活,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血液中已经充满着芳沙的血液,尽管芳沙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他,她目前的状态还是艾滋病的初期阶段,还不会传染到他人,然而,他仍然中断了与妻子的性生活。崔玲尽管饱受着儿子受挫的命运的干扰,但是每当她躺在水均伟身边时,总是在黑暗中伸出手来抚摸着水均伟的身体,水均伟总是侧转身去,看上去他似乎在耐畅地入睡,实际上他是在抵抗着妻子的抚摸。慢慢地,他睡到了书房里,他找了一个理由告诉崔玲,晚上他要写材料,写得很晚,会影响崔玲的休息,所以,这段时间他就先睡在书房里。
无论寻找任何理由,离开由婚姻生活而形成的床,那么这就意味着他们形成的婚姻生活已经有了问题,那就意味着水均伟再回到那间房子里去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水均伟来到了书房中睡觉并且找了一个理由,他与他的妻子崔玲都没有意识到,从那天晚上开始水均伟与崔玲的婚姻生活就形成了巨大的间隔。他们在那天晚上看不到这种间隔;水均伟抱着一堆材料对崔玲说:“我最近要写一堆材料,我就睡在书房里吧,要工作到很晚。”崔玲当时正要进浴室,她对水均伟说:“不要太晚睡觉。”于是,这个事实就形成了,他们之间的间隔也就开始了。这间书房除了让水均伟处理一些工作中的问题之外,更重要的是让他在进入四十多岁时回想一些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
工作中那些波澜起伏的问题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能够承受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刻,有两件事情正在干扰着他的生活,那就是儿子与芳沙的问题。
儿子的问题已经围绕着他的家庭生活展开,从崔玲的面庞上就可以看到儿子的灾难带来了悲伤、迷惘、恐怖、绝望。解决问题的办法首先就是治疗儿子的疾病,所以将儿子送到医院的病床上,在那里让儿子像医院里出生入死的病人一样得到治疗,事实上,每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无疑是在与死神碰运气,那些运气好的人有可能会活下来,而那些离死神很近的人将送到停尸房里去。儿子才只有10岁,他目前的状况取决于迈克林医生的研究和治疗,如果他的研究和治疗最后失败了,那么,儿子将永远是一名植物人。这是一场赌注,只有等候时间,迈克林医生已经说过请给他一些时间,看起来,时间是多么重要,时间可以使每个人慢慢老去,在时间中一些问题被突破,迈克林医生正在观察那只玻璃器Ⅲ中的血液,那就是儿子的血液,从他将器皿举起来的那一时刻,水均伟就希望时间给予那血液注入新鲜的东西。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水均伟惟一记住的就是那只玻璃器Ⅲ,这是惟一能让他看到希望的东西,接下来是等候,对那只器Ⅲ的等候,每当夜幕降临时他就在充满耐心地等候。
另一个问题就是芳沙的问题,从那天晚上他们发生了性关系开始,那个女人已经不是以一名电影演员的身份出现,更不是以一名携带艾滋病毒的遭受医院驱逐的女人的身份出现,这种身份的改变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水均伟四十年来从身体中接触的女人除了崔玲之外就是芳沙,所以,在他认为虽然他在半夜时带着十分懊丧的心情离开了芳沙,然而,问题并没有因为逃遁而得到解决,随同而来的便是焦虑,对这件事情的焦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升起来,他似乎看见芳沙正在朦胧的晨曦之中出现在南部地区的那片小树林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想清晰地看到芳沙,但是芳沙似乎也在躲避他的视线,在小树林边缘,某一山冈,大路拐弯的地方消失。
这两个问题每天都要交织在一块,交织在他四十多岁时的困惑之中。他第一次面临着由生活的改变而带来的危机。他睡在书房中,每天都要与这两种存在的问题作斗争,但是斗争的结果是他仿佛正在与一只墙角的蜘蛛在同样地织网。每织一次网他就想从网中逃出来,但逃出来后却不知不觉地再一次织网。
天亮时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他已经从网中挣扎出来了,他将驱车去办公室,穿过城区和街道就是他的律师事务所。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自己的职业是一名律师,他手下的一名年轻律师曾在办公室里的墙壁上用图钉镶着三张纸片,每一张纸片上都写着三条内容:
律师——受当事人委托或法院指定,依法协助当事人进行诉讼,出庭辩护,以及处理有关法律事务的专业人员。
——《现代汉语词典》
律师——个善于为法律设置陷阱的人。
——(美)安·比尔斯《魔鬼辞典》
为什么鲨鱼不吃律师?因为他们是同类——律师的外号叫“鲨鱼”。
——当代美国小幽默
每当晨曦来临时,水均伟就感到了自己可以驱车逃到他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里去。因为他就是《魔鬼词典》中那名“善于为法律设置陷阱的人”。设置陷阱是一种愉快,今天早晨,水均伟将驱车到杀人犯金克义的生活所在地流城去。一座城市除了奔赴者所携带的目的之外,在奔赴这座城市的途中,水均伟想到了他的同学目送华。目送华在大学时期年轻英俊,许多的追随者站在身边,他却执意要回到故乡流城去,一种奇怪的力量召唤着他,这种力量对大多数同学来说都是一个谜。有一次水均伟与目送华在校外的一家小饭馆里用餐时,目送华告诉了水均伟一个秘密,他中学时的一位女同学正在流城等待着他回去,从那以后水均伟就解开了这个谜。几十年已经过去,水均伟不知道老同学现在生活得怎样。水均伟驱车穿过了城郊、烟雾及铁轨,他的速度很快,尽管如此,他的思维仍然很清晰,出发之前他已经阅读了关于杀人犯金克义的全部材料,那些由纸张散发出来的像是一阵阵沉浊的黑烟就是金克义起诉的问题所在,金克义确实已经掐死了他的未婚妻,正像他说的那样他掐死她是因为未婚妻背叛了他,然而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会在那一瞬间将她掐死。水均伟去流城的目的就是要找到为法律设置陷阱的理由。
水均伟到流城寻找的第一个人正是目送华,但是那天晚上到达那座城市时已近深夜,水均伟无法与目送华联系,事实上从毕业以后他就与目送华失去了联系,他只知道目送华在流城的检察院工作。进入深夜的流城吹着一阵阵凉风,水均伟住进了一家宾馆里面。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也许是在远离乌城的地方没有东西干扰他。第二天一早他洗漱完毕之后就与目送华联系,他将电话打到了检察院,目送华正在办公室里,听到老同学水均伟的声音目送华很惊喜,他说马上到宾馆来看水均伟。十分钟后目送华就敲开了水均伟的客房,水均伟为顺利找到目送华而高兴,他看着昔日的老同学目送华,他仍然是那样英俊,浓黑的眉毛下面的那双眼睛属于女人们一见钟情的眼睛,这是上大学时同学们为他的眼睛展现的图像,一双让女人们着迷的眼睛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目送华很久都没有谈他的私人生活,他告诉水均伟他现在每天呆在单位里看那些材料已经有些厌倦,他想换一换工作,到公安局的刑警大队去做一名警察。水均伟看着老同学,听着他的话语,目送华说:“我每天都沉浸在材料里,我不喜欢材料,我喜欢亲自到事实之中去。”这就是说他想作为一名刑警深入了解事实,刑警的职责是出现在事件的发生地。目送华后来问水均伟到流城来干什么?他说:“我知道你干得不错,大学时代你的思辩能力就是最好的,你可以做一名成功的律师。”水均伟觉得“成功”这样的字眼不适宜概括生活的境况,他告诉老同学到流城来主要是调查一件案子。
目送华听完水均伟来流城的目的之后告诉水均伟:“我可以与你一道去调查,金克义正是在掐死他未婚妻以后逃跑的,他逃跑到了乌城后被携获,他的一些材料我也看过,金克义是一位中学教师,你提到紫琼,那么我们今天就从紫琼那里开始。”
紫琼居住在一座旧式的木楼上,他们寻找到那座木楼时已是下午两点半钟,紫琼就住在他们面前的木楼上,从外形看上去,木楼随时都可能毋塌,一根倾斜的柱子支撑着底部。连目送华也很惊讶流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老房子,目送华说:“紫琼有可能是租住这房子。”他们小心翼翼地上楼,惟恐脚步加快会将楼梯踩下去。
一个年轻的女人,大约三十多岁,她正在晾衣服,那根晾衣服的铁丝纤细得像一根琴弦,她往铁丝上晾的衣服是一件水红色的薄毛衣,她的头发零乱地披在肩上,当她感觉到从楼梯上已经有人上来时便有些惊慌地转过身来,看上去她有些惰倦,或者说她是一个经常失眠的女人。水均伟说明了来意,他首先让这位叫紫琼的女人看了看他的身份证,然后又看了看金克义请水均伟做代理人的委托书。紫琼的双手呈现出紫红色,这大概是她洗衣服的缘故。她将身份证与委托书都交给了水均伟后轻声说:“人已经被指死了,你们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水均伟说:“金克义告诉我,你是他未婚妻的好朋友,你能不能给我们详细地谈谈金克义的未婚妻。”紫琼将他们引到房间里坐下来,她解释说她准备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所以屋里很乱,而且连茶叶也没有了,只能喝两杯白开水。她给他们倒来了两杯刚烧过不久的白开水分别放在他们身边。紫琼坐在另一只矮一些的凳子上说:“关于金克义未婚妻的事我知道得实际上并不多。我是外省人,来流城主要是逃避一桩婚姻,我第一次认识金克义的未婚妻时是我到流城后的第三天,我住在一家廉价的旅馆里,白天出去四处寻找出租屋。这一天下午,我正站在一条巷道口等候一辆大卡车过去,我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她正是金克义的未婚妻,她从前面的巷道口出来时便晕倒在地上,当时,巷道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而我就是惟一的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她走去,她的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我摇着她的身体时她一动不动,我抬起头来,巷道里仍然没有另外的人出现,我只好将她扶起来,她的身子很重,我几乎是架着她的身子在走。走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看到了一座医院,于是我便将她扶到了医院里面,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她躺在床上,医生为她输液。医生告诉我,她酒精中毒很厉害,如果再不送进医院,那就有生命危险。金克义的未婚妻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后终于醒来了。她很惊讶她会躺在医院里,而且旁边坐着陌生的我。医生在她醒来后告诉她,幸亏我将她送到医院,再晚一些,她的生命就有问题了。我与金克义的未婚妻就这样认识了,当她知道我是外省人,为逃避一桩婚姻来到流城时,她很感慨,她说:人活在世间就是为了逃避很多事情。”
紫琼刚说到这里,一个男人来到了楼上,他在门口看了水均伟他们一眼将紫琼叫了出去。几分钟后紫琼进屋时说了声对不起,她得去看房子,已经与房东约好了时间。水均伟说:“那我们另外换一个时间再谈吧!”紫琼站在木楼门口目送他们下楼去,水均伟突然又转过身来问了一句:“下次见面是在什么时间呢?我们最好约定一个时间,否则你如果搬家了,我们就无法找到你。”紫琼说:“那就在明天晚上吧,我准备后天搬家。”
水均伟与目送华来到了街上,目送华说:“我觉得这个女人想逃走。”水均伟想了想说:“她只是想逃到一座好一点的房子里去居住,明天晚上我相信我还会见到她的。”目送华说:“你到底想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水均伟说:“事实。”水均伟刚说出这两个字,他突然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像一团雾,一团深黑色的雾正在穿过前面的马路,他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然而,他觉得那个女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目送华察觉到了水均伟在盯着街道中的什么,他靠近水均伟:“你看什么,流城的女人是不错。”水均伟说:“当然,要不然你会为那个女人回到流城来。”目送华说:“别提那个女人了,我回到流城后不久,她就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水均伟很惊讶:“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什么偏偏要留在流城呢?”目送华说:“后来,我又碰到了另外一个女人。”水均伟与目送华向着前面走去,目送华说:“讲讲你的家庭情况吧!”水均伟将头低下去,看了一眼路边的那只邮筒,他告诉自己,也告诉目送华:“我的家庭没有什么可以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