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告诉她,外景地已经选择好了,就在新西盆地的星镇,芳沙愣住了,她张开嘴轻声说:“我去过新西盆地的星镇,我觉得那里……”导演等候着她的回答:“芳沙,你认为那里的外景地怎么样?”芳沙的嘴角飘来一阵阵随风而来的膠栗香气,好像是那些香气正在她那突起的、惊愕的、怀疑的眼睛之中升起来,她似乎看到那片墨栗花正在她与乡邮员的身体中生长,在那片新西盆地的山冈之上,浓密的草和树叶遮挡着他们的视线,芳沙给予乡邮员的怜悯的性使她受到各种东西的干扰。导演又说:“芳沙,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可以重新选择外景地。”芳沙极力回想起乡邮员的面庞,然而她什么也记不住,剩下的只是一片器栗。芳沙就这样同导演一起选择了那片外景地。
为了这种潜藏在心底的隐私,她选择了那片外景地,然而,她弄不清楚除了拍摄电影之外,她选择那座新西盆地的南部小镇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害怕面对记忆中的乡邮员李扎,那种记忆就像使她跟随着一群又一群暴雨之前的蚂蚁仓煌地奔逃,多年以前她将自己与邮递员李扎发生的性关系归答于怜悯,在多年以后她仍然把那场发生在器栗山冈上的性关系与记忆中的怜悯联系在一起,然而,当她奔赴那个地方时,当她再也无法回忆乡邮员李扎的面孔时,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去旧日的地方,但是,那个纠缠在一起的谜正在凝结在她的身体中,她终于清楚了自己奔赴那个地方除了拍摄电影之外,她要找到那个人,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就像褐红色的斑点在扩散着,那就是她必须找到那个人,并问他四年前有没有患上艾滋病。
汽车经过了大片望不到尽头的丘陵和石灰岩层。导演一直坐在她与《时光短暂》的男主角蔡力的身边。一部电影在最初的时刻就像一道窄长的水平线,导演沉浸在这部电影的镜头之中,他叙述着由那道窄长的水平线向外伸长的许许多多情景,他向心不在焉的芳沙讲述着女主角方旷的命运,也向男主角蔡力讲述着他扮演的那名在杂乱交错的草叶中流浪的歌手。导演要求芳沙将女主角方旷扮演成一名与男主角避迈相遇后被小镇,也就是一座南部地区的小镇的风俗、世界观、道德规范局限在死亡之中的形象。当导演讲述到这里时,芳沙已是虚弱不堪,她抬起头来,看着100米之外或者更远的地方。
导演问她有没有信心演好方旷的角色,芳沙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最后一次演电影,我会尽力的。”导演说:“你的电影生涯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是最后一次演电影。”芳沙没有说话,她一直看着车窗外的一只鸟在飞,车子似乎一直在跟随那只鸟的翅膀前进。导演说做一个电影演员的好处在于表达自己生活的目的,芳沙听到这句话后回答道:“进入一部电影中的故事以后表达自己生活的目的就显得更加艰难。”蔡力同意她的观点。芳沙从此将头面对着车窗,她这样做是因为不愿意再继续谈论什么,人生与电影对于她来说仅只是车窗外那些树影,一会儿存在,一会儿就过去。不错,人生就是那些车窗外闪烁的树影,有时候向你扑面而来,有时候连它的影子也无法看见。
水均伟从病房中出门时,碰到了儿子水来的主治医生迈克林,他与迈克林来到他的办公室对儿子的病作了一场“摊牌的交流”。迈克林对水来的治疗前景仅抱有百分之十的希望,虽然他是医学界的年轻明星,他年仅35岁,已经提出过不少治疗植物人的理论文章,文章发表在权威的医学杂志上,受到医学界的大力支持,很快医院就给了他研究室,他接收的第一个病人正是水均伟与崔玲的儿子水来。他说他抱着希望,因为从理论的圈套中走出来毕竟是另一回事。迈克林的眼里升起他所说的希望,希望是什么呢?所谓希望就是人想到了别的东西,因为只有那种东西存在着,人才能够在他的位置上活下去。医生迈克林置身的地方是一所医院,在这个位置上他面对的是无以计数的病人进入死亡状态,如今他面对的却是躺在那问病室中一个年仅10岁的男孩,他说道:“请给我一些时间,治疗你儿子的病一定得拥有时间。”水均伟想问问他到底需要多少时间,但是迈克林正在用手摇动着器Ⅲ里的液体,迈克林说:“这是你儿子大脑里的血,我必须每隔一段时间从里面抽出血来,目的是为了检验血液中的东西,你知道,人的疾病来源于血液,人的所有疾病最早就是通过血液显现在他的身体中,所以,血液就是滋生病毒的地方。”他仍然摇着器Ⅲ中的血液,仿佛他已经被一只玻璃器中红色的东西吸引,那不叫东西,应该叫血液……此刻,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将他吸引,甚至连他谈话的对象都被他遗忘。水均伟原来想问他到底用多长时间可以治疗好儿子的病,然而,当他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捉住那晶亮的玻璃器Ⅲ时,他渐渐忘记了时间的概念。随同那只玻璃器Ⅲ中的血液晃动起来时,他看到了儿子的命运似乎浓缩在那只瓶子里,他站在医生的身后,他的白大补挡住了水均伟的视线,使他无法看清楚医生的面庞,水均伟习惯在别人的面庞上看到一种东西,那是从内心反映出来的时隐时现的东西,他可以从那种东西中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变为易碎的玻璃,也可以从那种东西中看见化石般的物体,经过化学反应转化遭变。但是,他看不见那种东西,因为医生用脊背挡住了这一切。水均伟看见医生将那只玻璃器Ⅲ举起来,在一团幽闭的光线之中,那只盛有血液的器Ⅲ像是意识到了一个10岁男孩的病毒就在其中,所以,血液变得很红,是器Ⅲ之中惟一的红色。医生迈克林转过身来告诉水均伟:“我正在观察他的血液,病毒就在血液中。”迈克林看了一眼水均伟说:“我的未婚妻今天要来乌城,现在几点钟了?我要到火车站接她。”水均伟说:“我可以用车送你去。”迈克林将器Ⅲ放进冷冻室后出来脱掉了白大补,他告诉水均伟未婚妻在郊县60公里之外的一座精神病院工作,她被圈困在那些患精神病的世界里,本来他们恋爱已经有八年时间了,但她一次又一次地推迟结婚的日期,惟一的理由就是她的表哥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一直住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她害怕结婚以后会影响她对表哥的治疗。水均伟带着迈克林来到了医院的停车场,他对迈克林与他未婚妻的生活没有多大兴趣,因为他眼下最为关心的问题就是治疗儿子水来的疾病问题,因此他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医生迈克林的身上。当他举起那只玻璃器Ⅲ时,他的血液也由此激动起来,生命,在那只玻璃器中具有一种可以挽救的生命,生命,这就是律师水均伟在器Ⅲ中对一个10岁男孩的期盼。所以,为了这种期盼,他现在带着迈克林来到了他的轿车里面,他想为医生迈克林做点什么,这一切就从现在开始,从此刻开始——他将与医生迈克林去接他的未婚妻。水均伟原来已经放弃了治疗儿子的愿望,但是妻子崔玲又将儿子水来送进了医院里面并且交给迈克林治疗。在医院的半个多月里,崔玲几乎一直呆在儿子身边,水均伟逐渐了解了崔玲所下的决心,当他第一次与迈克林见面时,崔玲用医学界的术语介绍迈克林是惟一能够治疗儿子疾病的医生。“惟一的”,崔玲使用这个词汇时眼里闪烁着泪花,当她说“惟一的”这个词汇时使水均伟这个与医学远离的人意识到对于崔玲来说迈克林医生就像一道起保护作用的墙壁,可以使儿子躺在里面。但是,每每看到儿子身体紧绷,毫无知觉,他就像看到儿子已经躺在某种洞窟里那样难受。他决定与迈克林医生好好谈谈儿子的疾病。在迈克林的工作室里他看到了那只玻璃器Ⅲ中的血液,由此他知道迈克林医生的第一步将从治疗他儿子的血液开始。
在火车站迈克林终于接到了前来与他相聚的未婚妻韦白。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60公里之外的郊区医院赶来与她的男友在一起,她第一句话就告诉迈克林:“我将我的表哥从医院带来了,你两年前见过他,他现在的状态已经好极了,如果这一次他不出问题,看来他就可以出院了。”迈克林与水均伟抬起头来看到了韦白身边站着一个清瘦的男人,他正是韦白的表哥,他的目光具有一种平静如水的东西,水均伟想道,那是强镇静剂控制了他的大脑,精神病院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对病人身体输入大量的镇静剂。强镇静剂的效果在于使一个神志不清的人陷入麻痹的状态,这种状态使精神病患者抛弃岔怒,带有激情的零星记忆,或者丧失狂热的、永不竭尽的念头,比如,杀人、仇恨及耻辱。
迈克林没有料到韦白的身后竟然站着她的表哥,他眨了眨眼睛,试图想从韦白刚才的话中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迈克林终于明白了韦白的话,她作为精神病医生是想将她的病人也就是她的表哥带出来,将一个精神病患者带到现实中来,检验一下他在现实中的身体状况,因为许多精神病患者在医院治疗时,看上去似乎已经慢慢在康复,但是,一旦进入现实社会,他们的理智松懈时,一系列的事情就会发生。
水均伟站在一旁,一直在观察那名精神病患者,他的面庞就像被雕塑家的手捏做的,尤为瘦削,脸颊两边的肉也像被雕塑家用刀片削去了一样,他一直盯着迈克林与水均伟,突然他像一阵风似地奔跑起来,当迈克林与韦白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三个人都知道他已经跑了。但是他们都没有去追踪,韦白说:“我表哥在精神病院时一直寻找机会逃出去,他总共逃过三次,攀在围墙上时总被发现,他的逃跑计划总是失败。”水均伟说:“看样子,他的病已经好了,我看他比较清醒,他只是想逃离那座精神病院。”韦白看着远处的街道说:“我表哥小时候目击过一场杀人案件,从那以后他总是幻想看见那样的情景,并时时感到有人在追踪自己,他父亲将他送到精神病院时嘱咐我一定要让他在精神病院的围墙之中生活一段较长的时间。”迈克林说:“他跑了,是因为他不愿意在围墙中生活,你就让他回去吧!”
水均伟将他们送到了医院,分手时他又到病室中去看了看儿子,崔玲今天已经去上班了,护士在守候着儿子。水均伟陪着儿子坐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想告诉儿子医生正在研究他的血液,因为他的病就在血液里面。但是,儿子睁开的一双眼睛似乎在看着他,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在儿子的视线中,到处都是空白。他无法跟儿子对话,无法将自己的声音说出来让儿子听到。他将儿子的身体挪动了一下,让儿子侧躺着,面向窗户,这样他就能看到窗外的世界了,病室的窗外是一片高远的蓝天,儿子的视线可以在蓝天的云朵中游荡。
水均伟从病室出来,他在迈克林举起的器肌之中看到了儿子的希望,虽然治疗儿子的希望是那样渺茫,只有百分之十的希望,但总比没有好得多,疾病是一种啃咽人的东西,治疗疾病的希望就是让啃咽声慢慢地消失,等到消失以后,康复后的身体就会轻盈地波动在水中。水均伟又想到了另一个人的病历册,那个女人如今已经离开了乌城,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与她发生的性关系,身体中就会有一种温暖的热量在上升,水均伟从那天晚上跟手跟脚地离开芳沙以后就到了儿子与崔玲的身边,他家庭生活中存在的世界会转移他的迷惑,直到如今他仍然无法设想那天晚上他与芳沙是怎样发生性关系的,他与她的身体,两个从前互不相关的身体怎么会联系在一起,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很自然的事,水均伟受理的案件中发生类似的事情很多,那些复杂的别人的性关系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从而也影响了案件的前因后果。他已经习惯了面对他的对面的人,那些上诉人总是坐在他对面,向他真实地描绘他们的生活,在描述中,容不得半点谎言,必须将每一个场景,每一种状态如实地展现给他们的代理人——律师水均伟。
别人的生活潜伏着某种语言,叙述者可以用真实的语言将他们的生活展现出来之后让水均伟找到一种答案,比如,叙述者与场景,女人的关系,他们存在着是因为必须存在着,他们发生了性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性的联系,所以,律师水均伟从一系列案件中发现了犯罪者的整个过程,他就像在一间封闭许久的没人居住过的房间里,伸手时触到了窗台上的灰,桌面上的灰尘,作为代理人他必须穿巡在尘埃之中,为他的案件找到执法者的依据。
水均伟坐在办公室里,最近他接手了一桩案件,一个男人将他的未婚妻掐死的案件。这个男人叫金克义,他已经被拘留,半个月后将审理这桩杀人案,金克义已经委托水均伟做他的代理人。然而,从金克义被拘留之后,他的嗓子就一直发炎,连声音也无法发出来,他伸出手来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律师先生,我的私人生活发生在我生活的地方,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到我生活的地方做一次调查,你可以去找一个人,她叫紫琼,是我未婚妻的好朋友。”